長安城南的十裡亭,柳文暄穿着青色缂絲大袖衫,臨風而立。柳絲一把一把,把亭子半掩在蔥茏之中。
前幾日落了雨,路上有些泥濘。馬車軋出的痕迹清晰可見。
一芳草仿佛在一夜之間就染綠了天涯。山頭的杜鵑花開得一叢一叢。遠處山坡上的桃花,次第開落,将山坡染得紅紅綠綠。
近半個月,他日日來此處等人。青林和照南在一旁牽着馬匹守着馬車。
過往的人絡繹不絕,遠處農田已開始耕作。
“公子,先回去吧,太陽又偏西了。”青林牽着兩匹馬放草。那馬嘴啃在地上,擦着地把那青草一口咬進嘴裡。
“無礙,再等等。”柳文暄眺望着遠處。
照南笑道:“就這麼幾日,這裡的一片草都被它們啃幹淨了。”
終于,遠處有一個飛馳的黑點,柳文暄忍不住往前走到土丘上。
黑影繞過一棵槐樹,迅速移動,黑團越來越大。
不一會兒,便能看出是一個人影。遠處的人在向他們招手。
柳文暄快步上前,須臾,奔馳的駿馬和人已近跟前。
“兄弟!”陳敬之翻身下馬,兩人緊緊相擁。
青林和照南牽馬過來,驚訝于陳敬之的變化。黝黑,勁瘦,他此時和柳文暄站在一處,一個白似雲團,一個黑似木炭,兩個人都瘦瘦高高,柳文暄至少臉上不那麼凹陷。這叫對比愈發強烈。
“快上馬車。”柳文選扶着陳敬之上了馬車。
青林接了陳敬之的馬匹,照南自去趕馬車。
“我路上看到邸報說三月廿五會試,殿試在四月初九。好在我是趕回來了,想必,今年跨馬遊金山十分熱鬧。”陳敬之十分高興,兩個人從小便如親兄弟一般,這一年多不見,似是闊别了許久。
“陛下的意思,今年的跨馬遊金山确實要弄熱鬧一些。他還說,三年前因秦王殿下之事取消的遊金山,今年要補上。”柳文暄容色溫和,這是他提出來的。他和敬之從小都在伯仲之間,兩人心底,偶爾也會暗自較量。是以,三年前的科舉,衆人雖先已評好三甲之人,陳敬之卻是一刻也不肯松懈。
後來他雖得了狀元,終究美中不足。那時柳文暄命懸一線,他心中是懊悔的,想着,若是與他們一同去了獵場,或許結局不一樣。哪怕,他也受傷,錯過那次科舉,能與兄弟們同生共死,他心頭也是值得的。
陳敬之知這是柳文暄的意思,倒也不挑破,笑道:“到時候我給新科狀元郎牽馬。”
柳文暄将這一年大小諸事都與陳敬之說了,陳敬之亦說了修路開山之事,不想到最後被賈錫年算計,聽得外頭的阿文阿武都忍不住笑起來。
柳文暄道:“你真是深藏不露,要麼不娶,要麼一次娶五個。”
陳敬之恨得牙癢癢,氣憤道:“他這次回京,就别想離開了。”
長安城外,車水馬龍,陳敬之看着外間絡繹不絕的行人,不遠處高聳的巍峨城樓,不免感歎了一句:“真是繁華呀。”
馬車停在明德門外,守城衛一一檢查過往行人。見到青林騎馬在前,後邊青照南趕馬車,忙忙上前給青林點頭行禮,并清了一條道出來。
陳敬之微微挑開窗簾,看到各色挑着擔牽着馬或者驢子駱駝的行人。有金發碧眼的人,有頭上卷着布的,有商隊,有讀書人。
他往東邊看了看,旁邊今年特意為科舉士子單開一門,有禮部的人在登記。
久經風塵之人,一路北上,也見識了許多繁華景象。,隻不過,他一直都在趕路,像個江湖人,像個遊子,一人一馬,不舍晝夜。
柳文暄将陳敬之那滿眼的血絲和一臉疲憊看在眼裡。永甯二十三年冬一别,一年來,他在嶺南,所經所曆,未必如說得那般容易。
隻是,誰都不肯多說心酸,畢竟,一切,都過去了。
車馬入了長安城,馬蹄在朱雀街的禦道上踏出清脆的聲音,馬車行得十分平穩。周圍各種吆喝聲,更是比城外熱鬧。
時不時有人與青林照南招呼,陳敬之到沒像往常一樣湊出去要跟各個司部的人寒暄兩聲,此時的他風塵仆仆,有些狼狽,他可不想辱沒了風流才子的美名。
隻偶爾從被風吹開的車簾縫隙中看到茶樓上的人們在認真讨論什麼,酒館中的人揎拳捋袖,喊着“五魁首啊六個六啊”……清音坊的歌子們唱着《陽關三疊》,把那一聲“西出陽關無故人,陽關無故人,無故人”調子拉得老長。
陳敬之往身後的軟枕上一靠,手臂枕在腦後,将悲傷斂去,反而跟着外頭悠長的笛聲哼起來,忽又起身正色道:“我之前不是有一隻笛子來着,好像落在你家裡是不是?”
外間照南聽見,笑道:“陳将軍,那笛子在我們公子熙照閣收着呢。”
“幸好我想起來,要不然時間久了就成你的了。”陳敬之故意道,複又靠回去。
青林忍不住補充:“陳将軍,那笛子在我們公子那放了好多年了,我們家公子先前可提醒過你幾回。”
每次一,陳敬之都嗆他:“你家那麼寬敞,放一下又不占地兒。”
這會子反說别人想昧他的笛子,也就柳文暄由他欺負。
馬車徑自到了陳府,陳敬之入府拜見了母親,換了衣衫便跟着柳文暄一同入宮。
此時,給程飛行完針的李珺珵也剛剛回宮,兩廂正巧碰見。
陳敬之知李珺珵失憶,到底久别重逢,還是沒忍住開心喊道:“殿下,好久不見,想我了沒?”
他長得黝黑,臉上沒一點肉,顴骨便很突出。這般咧嘴笑着,露出一口大白牙,眼睛眯着,活像一頭沒心沒肺的蠢驢。這是李珺珵對陳敬之的第一印象。
“想,想得不得了,今夜你就别出宮了,咱幾個好好喝酒聚聚。”李珺珵擡頭看看日頭,心頭想,這黑炭頭就是柳文暄日日提起的陳敬之了。他又道:“坐我馬車一起入宮吧。”
為李珺珵趕馬車的是喬卓群,向二人揖手,陳敬之也道了句好久不見。
李珺珵最近與李承琪走得極近,還醫好李承琪那燒得不成樣子的背。他也不知在想什麼,和李承琪無話不談。這倒叫柳文暄江皓辰幾個十分莫名。
李珺珵最後給出的答案是,兼聽則明,偏聽則暗。柳文暄也就不多管他。李珺珵雖性情大變,骨子裡的想法卻是未變,大概先前假裝昏迷時,已知道李承琪的手段,而今故意與他走近,怕也是想與他再好好較量一番。
柳文暄與陳敬之兩人毫不客氣坐在李珺珵一左一右,讓照南獨自趕馬車回去。
馬車内明明有三個方位可坐,柳文暄和陳敬之偏偏一人擠一邊,李珺珵臉上扯了扯,看着柳文暄,意思是陳敬之胡鬧,你也跟着胡鬧。
柳文暄隻是笑了笑,把李珺珵往陳敬之身邊擠了擠。陳敬之坐穩就拿起李珺珵的手腕給他把脈,片刻皺眉,道:“你這身體是徹底好全了,看來我這個新學成的神醫無用武之地了。”
“當然好全了。”李珺珵嫌棄地抽開手,将兩個人撞開一些,示意外頭有趕馬車之人,此不是說話的地兒,陳敬之微微點頭。李珺珵不免哂笑道:“新學成的,就成了神醫,你就這般愛戴高帽子?”
“那當然,你也不想想,文暄都不會醫術,我嘛,這點上沒必要謙虛。”陳敬之頗為自得。
李珺珵嘴角一斜,道:“那可不好說。”
柳文暄也隻是淡淡笑了笑,并不辯白。在他們跟前,他更多的是傾聽。
幾人一路也未說什麼要緊的話,喬卓群在外聽着,無聊極了。他心道,都說三個女人一台戲,這三個男的在一起,絲毫不輸三個女的。李珺珵這次醒來後,性情大變,極其聒噪,這會子他是遇到知己了,他是真信這兩個就空聊,能聊三天三夜不睡覺。
大概上輩子都是女人投的胎,趕馬車的喬卓群在心底總結。
才到承天門外,青林便馳馬追上來喊道:“殿下留步……”
“籲……”青林勒住馬嚼子:“程子弢将軍回長安了,喬卓然和陳将軍的兩個妹妹也回長安了。”
陳敬之方才歸府拜見了母親便匆匆換衣入宮,問母親筱之和熙之兩個,母親隻說還未回,沒想到沒回是這個沒回。他眉頭一蹙,又想着喬卓群在外頭,也不好說什麼,隻裝作不知道:“我兩個妹妹難道和卓然一起查案去了?”
李珺珵也未細說,隻吩咐道:“請程将軍和喬領衛入宮。”
下了馬車,李珺珵示意喬卓群先退下。三人一起入了宮。誰也不願先說起李珺珵失憶之事,都是心照不宣。
慵慵懶懶走着,到了金水橋,陳敬之才道:“去年冬,筱之和熙之與卓然一同被困在閩南千峰嶺,我那時去剿匪,恰巧遇到他們三個,讓他們先回長安。想不到,如今我先回了長安,他們竟未回。不過說來也巧,我今日方回,他們也回了,子弢也回了。”陳敬之用胳膊肘推了下李珺珵的胳膊,又道:“你的左膀右臂回來,殿下這會子可是要如虎添翼了。”
柳文暄先時便知喬卓然忽然失蹤是另有隐情。而今聽陳敬之話語中似有所指,大緻也猜到了喬卓然的立場。
隻是,曾經十幾年的信任,最後竟是背叛收場,喬家大勢已去,卓然此時處境更是尴尬。
柳文暄看了眼陳敬之,陳敬之咧嘴一笑,他靠在金水橋的欄杆上,望着李珺珵,道:“殿下大人不記小人過,從前種種,皆一筆勾銷。而今重頭來過,誰的命運如何,都在自己手中,殿下說是吧……”
柳文暄欣然一笑,李珺珵都肯給李承琪機會,如何不肯給喬卓然機會呢?他已經失憶,願意平等的對待每一個人,毫無偏私,任何有私心想使手段的人盡量過來,他都會給人一個與他交手的機會。
陳敬之望一眼柳文暄,依舊笑意盈盈。
李珺珵一手端在身前,一首背在身後,很嫌棄地掃了陳敬之一眼,冷聲道:“以别人的短處來彰顯自己的能力,可不太讨人喜歡。”
“我這一年多不在長安,是以,我們知道的東西其實都差不多。反而,少了羁絆的人能更加随心自在。殿下不覺得嗎?”陳敬之一攤手。
柳文暄望着他那搭在圍欄雕花上的腳,抿了抿嘴,忍俊不禁。陳敬之忙忙将腿放下,笑道:“山野之人初到長安,讓大家見笑了。”
他将弄皺的官服撫平,擡着腰間的玉帶,笑道:“看,這樣是不是正經多了?”
一句話逗得兩個人笑起來。果然是活寶,李珺珵說。
在河畔笑着鬧着,李珺珵心頭忽而生出一絲蕭瑟。近來,每當入夢,他耳旁總是回想起那聲“珵哥哥”,偶爾夜半從夢中驚醒,卻根本不記得夢中發生的一切,每次一,都很令人窒息。
李承琪那厮,大緻也看出他失憶,想誤導他,天天在他耳邊說他自小和柳思穎如何如何親密無間,如何如何耳鬓厮磨,若非他裝昏迷時已将事情摸熟了八九分,他幾乎真相信了李承琪的話。
偏偏,腦海中也真有柳思穎的影子,以至于他十分不願意去回想。他假裝昏迷時見過柳思穎幾回,那女子聒噪得令人十分煩躁。加上李承琪誤導,他都幾乎以為,夢中的那個女子,就是柳思穎。
那麼,文天素又是誰?他沒主動問起這個人,誰也不曾主動跟他說。哪怕柳文暄,知道他并不會再對文天素這個名字有什麼反應,也避着不提這事。
從先前聽到的話中,文天素已經不在了,想必,她于他們,也是極其重要的人。是以,他也不便再多問什麼了。
千步廊那頭,給明月行過針的小雨正出宮,她過來給李珺珵和柳文暄行禮過後,瞥了一眼李珺珵身邊黑不溜秋的男子,身材颀長,好生眼熟。因是男子,她也不好過多關注,隻颔首起身便走,心裡還在想着,這個人好像在哪裡見過。
陳敬之掬着嘴,小雨竟然沒認出他來?他一臉難以置信,堂堂京城第二,他掃了一眼李珺珵和柳文暄,不對,堂堂京城第三美男兼才子,竟然有人不記得他……
小雨走了兩步,轉身過來,仔細一想,驚訝道:“是陳敬之将軍。”
陳敬之這才滿意點點頭,大笑道:“我難道變化這麼大麼?”
小雨難免尴尬,道:“昔日救治将軍時,多是姐姐給将軍換藥,且将軍先時一直坐着輪椅,而今玉樹臨風,着實教人沒想起來。”
“玉樹臨風是說他的。”陳敬之指着柳文暄。又指着李珺珵:“說他也行。”
什麼叫也行?李珺珵冷哼一聲,懶得附和,也沒看小雨。小雨似乎對他失憶之事有些耿耿于懷。哪怕這兩個月她時長入宮給明月行針,見了他,每回都是神色黯然。
或許在小雨眼中,他隻是失憶,她姐姐,卻永遠不再回來。所有人都活在悲傷之中,唯獨他,忘記過去,身無挂礙。
小雨和陳敬之寒暄了一會兒,因要回去給程飛将軍熬藥,便也不多耽擱。
小雨走後,李珺珵才問陳敬之:“你和文天素很熟?”
陳敬之和柳文暄皆是頭皮一麻,心底一沉,沒想到這話是從李珺珵口中問出的。也不承想,李珺珵能問得這麼直接,他當真将她忘得一幹二淨。
陳敬之忽而心頭一澀,說了永甯二十三年腿斷,在巴中傷兵營中遇到天素之事,他笑道:“你看,全好了。”
他将腿輪流在空中繞了兩個圈,恨不得翻兩個跟頭,以表現自己完全恢複。全然不提李珺珵和天素之間的糾葛。對于一個失憶且多番死裡逃生的人,眼下要他接受那些,又有什麼意義呢。畢竟,他也不能确定天素是否還活着。
退一萬步講,天素若是活着,藤原會放過她嗎?
前路何其渺茫。柳文暄給陳敬之遞了個眼色。陳敬之笑嘻嘻走兩步颠一下,走兩步颠一下,活像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
李珺珵這才看到平時假裝随性自在的他,是多麼幼稚。他最後忍不住道:“你老大不小了,還穿着官服,能正經些麼?”
陳敬之一個眉毛高一個眉毛低,道:“人家明明才十幾歲的少年郎,裝那麼老成做什麼。你不看如文暄這樣日日端着,不累麼?”
柳文暄啞然失笑,這些全是李珺珵對他說過的話。某個時刻,李珺珵幾乎以為,是柳文暄在信中說了他說的這些話,不過一想到柳文暄每天忙得屁股不沾地,又太過正經,便知這種事他不會做。
一切,皆因眼前這個家夥,太了解自己,曾經的,和現在的。李珺珵垂着眸,神色不悅。
幾人在千布廊上慢悠悠走着,陳敬之回頭一望,見遠處一幕,哎呀了一聲。
李珺珵和柳文暄應聲回頭看,遠遠瞧見程子弢喬卓然和小雨對面而立。程子弢似乎看見他們,于是先走一步,留小雨和喬卓然兩個人呆呆愣在原地,最後小雨匆匆一福身,便出了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