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到了三月，天素的身體仍舊虛弱，勉強能坐起來，卻始終無法站立。木寒和千秀雖算得用心，然用藥太過猛烈，耗的可是她的性命。

而她，不會坐以待斃。

春風漸染，月窗外的銀杏樹從光秃秃的枝幹，到而今綠意欣欣然。這是生的力量，她，也在給自己尋求生機。

藤原先前說婚期在三月十五，現下反而不提這事，藤原府還無籌備婚禮的迹象。聽千秀和木寒的對話，婚期還是按照皇上诏書的意思，定在六月。

這些，藤原并未與天素說過什麼，好些天，藤原都未來她這邊晃。她聽說，藤原被人報複，中了不輕的毒。

天素抿了抿唇，見四下無動靜，便取出藏着的銀針，給自己行針排毒。

外間天氣晴好，花影落在月窗之上。遠處的綠意透進窗，是生命，是希望，是堅持……

飛鳥不時而至，為囚徒傳遞着外間的消息。

藤原府時常有不速之客，目标是藤原，飛花逐月殿的守備也被撤走了些許。

從天朗遞的信息來看，藤原近來殺了好些世家大族，許多人也聯合起來，要扳倒藤原。

天素收了針，動了動手指，并不算靈活。不過，外間消息不出她所料，藤原身體的毒，不輕。

藤原不來，隻着人每日帶天素去溫泉浸泡，令千秀随身照料。

非常有意思的安排，天素以靜制動，沒與千秀怎麼說話。與無關緊要的人耗費精神，并不值得。

天素泡完溫泉，千秀過來扶她上馬車時終于開口：“你醫術無雙，可願為大人行針拔毒？”

自然是不願意的。

天素笑得有些無力，道：“我四肢無法動彈，如何能為他拔毒呢？何況你們也未必信我。”

四野一望無際的花紅柳綠，山川風物，乍一看去，實在和中原有幾分相似，就像，晃神之間，回到了雨霖鈴。回到永甯二十二年的春，她給重傷的李珺珵換藥……回到永甯十三年的春，她在鳳華宮被燒傷的海棠樹下和李珺珵瘋鬧，父親和母親，還有皇後在讨論那被燒傷的海棠花樹……

時過境遷，故人何處？後來，再怎麼樣的花團錦簇，都不能令她心動。甚至，風景越是好，她心頭越是悲涼。于人生，她似乎，總是少了一些熱愛。更多的是困在心中的痛裡，不能開解。

而今，她又困在這裡，不能逃脫。

馬車搖搖晃晃，讓人身體有些不适。天素看着漫山遍野的春光，心頭漠然。再過幾個月，等她腿完全能走路了，就是離開藤原府等時候。

天素收回目光，落在膝蓋之上，微微合眸。藤原的毒，一時半刻是好不了的。那些刺客對藤原用毒，如何能超過千秀？千秀束手無策的事，等閑的人也無可奈何。

既然藤原把她當試驗品，她如何不能以彼之道呢。

千秀瞧着文天素淡漠的面孔，心頭惱怒非常。擔心她使手段，确實是藤原的顧慮。他中毒好些時日，先前不信天素，木寒又未能在時限内配出解藥，導緻如今毒加深。

藤原中的毒很複雜，連她都不能配出藥引子來。她自诩世上最厲害的毒手，不想，真遇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時候。

若非木寒确定文天素身體不能動彈，她幾乎都懷疑，藤原之毒，是文天素所為。

不過，這不太可能，她若是有能力對藤原下手，早就将這藤原府的人全下毒了再逃之夭夭。至于說細作，就更不可能了，凡是接觸過文天素的人，都染毒死的死，殘的殘，活下來的那幾個，被她關在藥房裡繼續試藥。

因着這一層，疑心重的藤原甚至還懷疑是千秀和文天素串通，給他下毒。

藤原也是個用毒高手，哪怕平時和天素相處，他都帶着用羊腸特制的手套，不沾染天素身上的毒。

千秀懷疑歸懷疑，奈何，文天素實在沒有那個能力去下毒。

天素平靜非常，任藤原天資奇絕，聰明過人，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在東瀛，有接應她的人。

上回天朗因救了鈴木，得了鈴木了一枚金印和他藏的一筆财寶，天朗借着這金印召集了鈴木手上的一批死士。還有松藤氏、山下氏、井村士、倉木氏，這麼多年被藤原氏所滅之族，但凡有活下來的，都歃血為盟，讨伐藤原。

藤原樹敵太多，天朗并不直接出面，他不過随便找個機會混入那些刺客，給藤原下毒簡直易如反掌。若非為了萬無一失，天朗早就直接殺到藤原府來了。

眼下藤原氏勢力太過強大，讨伐藤原的都是散兵遊勇，若非天朗組織，那些體會過藤原手段的，早就逃之夭夭了。

而今，藤原中毒，反藤勢力越發強烈。

藤原一舉一動，影響着東瀛局勢。不過天素深知，那些被藤原所追殺的人，切不可引渡至中原，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天朗也趁藤原中毒這段時間，到處找可靠的人送信回中原。

夕陽西下，橘紅色染透春江，波光潋滟間，飛鳥自在，水禽悠然。

紅紅的日頭逐漸沉入山岚中間。千秀想到此時是藤原最難過的時候，她有些焦急，眼中噙着淚。

車夫揚起馬鞭，将發愣的千秀落在路邊。

千秀立即上了馬，跟上前來，隔着窗戶，她問：“你到底要如何才肯出手？”

天素不作聲。

千秀的聲音忽而變得狠厲起來，道：“大人若是出了什麼事，我第一個先殺你。”

“你想殺我，現在就可以，何必要等到那時候？”天素雖不想激怒千秀，卻也不想受她威脅。

她知道天朗在暗中跟着，不過，眼下無十足把握，且她一旦離開，就要開始逃亡，這并不利于她養身體。

死裡逃生之後，沒什麼比活着更好。心中的柔仁，不應該是對這些人。

到達藤原府時，聽得遠處太華殿裡有瓷器破裂之聲。

大概是藤原的毒發作了。天素無動于衷，千秀随便安排了兩個婢女将天素送回飛花殿，匆匆撤去。

天朗飛過院牆，隻有天素發覺。

藤原所中之毒，每到入夜，便開始體熱發燒，太華殿裡慌亂成一團。

天朗見到裡面的情況，準備悄悄潛入看看天素情況。哪曉得還沒到門口，木寒便發現了動靜。千秀也出來，甩了幾支毒飛镖，均被天朗躲過，卻沒躲過木寒的刀，倏忽他胳膊被砍傷，忍不住嘶了一聲。

天素聽着外面的打鬥，知道是天朗，方才那一聲，必是受傷了，便打破茶碗，木寒于夢英一分心，天朗趁機逃走。

木寒進去看，發現天素手臂上紮了枚銀針，木寒立刻跪地道：“是卑職疏忽，請夫人責罰。”

侍女們都跪在地上哭泣，天素作虛弱無力狀，掃過千秀，淡淡道：“想要我的性命，是很容易的一件事……”

木寒也看了一眼千秀，千秀陰狠狠地盯着天素，上個月她确實安排過人刺殺天素，沒想到被主人的護衛發現了，她挨了一頓鞭子，被打發出去找解藥找了半個月。

不過今日這刺客，并不是她安排的。

木寒用力将頭一沉，低頭不語。

千秀心底有個懷疑，以文天素的醫術，不至于兩個月還不能動彈。

天素并未作聲，那針是她自己紮上去的。那又如何，隻要千秀做過一次，且被發現了，以後她的生死，便與千秀息息相關了。

藤原不是真的愛她，就如他屢屢用毒試探她的醫術一般，也屢屢用計試探千秀對他的忠誠。

說到底，藤原其實就在賭，千秀到底敢不敢殺了文天素。

人心與人心之間的較量，是拿另外一個人的性命來做賭注。千秀但凡想到這一層，也不會如此對她恨之入骨。

可惜，被情愛沖昏頭的人，眼中隻有自家主人，這世上萬物在她眼中不過是蚍蜉，她又怎會想到那一層呢。

燭火被風吹得明明滅滅，膽瓶梅的花瓣搖落，寂寥無聲。

燭光照着天素淡漠的臉，素淨如蓮的臉，明暗之間映襯的是虛弱與無力，看上去何其無辜。

木寒是東瀛醫術聖手，無人質疑他的醫術，他能用藥将命懸一線的天素救回，絕非等閑之輩。

可惜此人并未全然參透中原醫術，且天素身體異于常人，否則必然會發覺她用針控制自己的脈象，讓脈象虛浮不堪。

千秀特地上來檢查了針，看到紮的深度，确實像是用力打入體内的，方才的疑心略微消解一二。文天素醫術再怎麼出神，也不可能有如此力氣。她對她毒藥的威力，還是十分自信的。文天素中毒之深，能活個半年就不錯，若是用藥物當個活死人養着，或許能撐二三年。不過想要真正站起來，是不可能的，更别說逃走。

木寒也給天素把了脈，吐了口濁氣道：“幸好此針無毒。”

千秀倒不大關心有毒沒毒，文天素此時已是毒人之身，任何毒入她體内，隻會和她身體的毒融為一體。

這時，外間婢子急匆匆入内，禀告道：“木寒先生，主人喚您過去。”

藤原的情況果然越來越危急，木寒過去時，藤原已吐了一地黑血，渾身表皮腐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