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秀忍着惡臭上前,被藤原推開。
"她呢?"藤原顫顫巍巍,扶着憑幾起身,想去見文天素。
木寒忙忙給藤原包紮傷口,他勸道:“大人,您所中之毒,沾染了夫人身上之毒,被人暗算之後,将此毒激出來。近來夫人很好,您還是不要去見夫人為好。”
藤原身邊的醫師俨然已束手無策,千秀心頭焦急,她怕藤原向文天素求什麼,她不願意看着自己高傲的主人求人,便來天素這邊徑直跪下:“請你救一救他吧!”
天素閉目養神,并不理她。
“你若不去救大人,我就殺了你。”她拿出一把短刀,咻得一聲抽出刀,在燭光照耀下,雪亮的刀光甚是晃眼。
天素慢慢睜開眼,避過刀光,望着千秀,冷聲問:“千秀,你為何覺得我能救他?”
“大人他……他中的毒有你身上之毒。”千秀心頭知道,其實藤原所中之毒,和文天素毒體之毒是完全不一樣的,藤原每日入夜,身體奇癢難耐。
按照毒藥的藥性,腐蝕之毒不能和任何癢藥同時使用,且藤原的腐蝕之毒,極具傳染性,根本無法斷根,用藥也控制不住。
也即,藤原所中之毒,隻是看起來和文天素身上之毒是同源,卻不能夠用人血做藥引子壓制。
千秀用人體養的解藥,對文天素有用,對藤原反而有加重病毒之勢頭。
天素心頭不免覺得好笑,本就是毒手之間的較量,難道就不允許她反擊?不過,她依舊是事不關己的模樣,冷聲問:“那我問你,先前伺候我那些婢子,都是什麼情形?”
“身體腐爛,最後穿腸肚爛而死。”千秀回想着那些腐壞的屍身上爬滿蛆的情形,惡心已極,她又道:“主人并非隻因你身上之毒才如此的,而是中了别的毒,激發了這種毒,幾種毒合在一起,才導緻肌膚潰爛,奇癢難耐。”
藤原所中之毒,就是這個藥理。天素繼續問:“你具體說說是什麼情形。”
“起初是毒镖周圍起瘡,一些細密的小膿疱,後來那膿疱越傳越多,過了一夜滿身都是。”千秀本被罰出去找藥材,是收到木寒的飛書才回來的,她以為她的毒術和木寒的藥術足以抗衡,沒想到後續又遭了幾次暗算,如今連藥也制止不住那些毒瘡的蔓延。
千秀具說了藤原中毒的情形,也說了木寒告訴她這一二十天來藤原的症狀。天素這才全面了解藤原的情況,與自己先前推測毒藥的發展過程一般無二。若是沒處理好,整個藤原府的人都會染上。
而今藤原府并未有大的動靜,可見木寒醫術确實了得。奈何,他并未在一定時限内給藤原配出解藥,藤原這種不大傷及性命的毒,輕則毀壞容貌,重則渾身腐壞最後在折磨中死去。
可惜,他還沒嘗試成為囚徒的滋味。
天素冷聲道:“他已經錯過最佳救治時間。”
“你一定有辦法的?”千秀想起身一刀将眼前之人殺掉。這是她日夜都想親手殺掉的人。奈何此時機會在眼前,她卻不能,因為藤原的毒,隻有她能解。她再次央求道:“請你救救他。”
天素搖搖頭:“我連自己的毒都解不了,你何如對我如此信任呢?”
“蝕骨散是沒有解藥的,但是主人中的毒肯定有。而且,他是因為你才中的毒,他是去給你找解藥的時候被人暗算的,他是真的希望你能站起來,他真希望你能與他成婚。”千秀的手抓在地闆上,在地闆上扣出一道血印,涕淚縱橫。
天素實在難以與她共情,微微閉上眼睛,隻問:“我又是因為誰中的毒呢?”
“你……”千秀握緊手中的匕首,眼神陰冷。
天素淡然看着千秀陰鸷的眼睛,神色依舊平靜,這才是真正的千秀。
她在調整她手中短刀的位置,似乎等她找好角度好一擊而中。
天素半閉着眼,淡淡地看着。燭光搖搖晃晃,無論如何不肯熄滅。
隻聽得外間有侍女哭泣的聲音,千秀手一松,以首伏地道:“我可以提供蝕骨毒的藥引子給你。請你救救他。”
“藤原沒跟你說,我已經知道蝕骨散的方子了。”天素如實道。
千秀一愣,眼神由狠戾變得暗淡無光。
天素目光落在遠處的梅花上,道:“千秀,藤原不喜歡人威脅她,饒是我命在旦夕,他也甯願相信我都不願意相信你。你說你手上的籌碼到底是什麼呢?你喜歡藤原,卻背叛他,想将他踩在腳下。可是你忘了,你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他不是不如你,隻是他舍不得。他這樣的人,對你,尚心頭存着幾絲不舍。可是你呢?你眼裡隻剩下手段和狠戾。”
天素頓了頓,又道:“我醒來也有數月,藤原尚且與我保持着君子距離,你是知道,他即便用強,我也無可奈何。可是他沒有。他說要等我愛上他。說實話,這麼久,我那顆已死掉的心,漸漸有活下去的意念,我覺得藤原其實也很好。可惜我先愛上了别人。但至少我與他,尚能和睦相處。可你呢?你骨子裡長滿倒刺,你想征服他,最終你們倆漸行漸遠。”
沒有什麼比嫉妒更令人面目全非。天素故意拿言語刺激千秀,其實,千秀但凡對她好點,她都可以幫千秀一把。
天素道:“我的身體已經無法站起來了,在餘下不多的時日,我并不指望什麼。藤原對我的态度,說到底,還是一個玩物。這點我心底也很清楚,是以,我從來不寄希望于他對我動情。你方才所言,他為我找解藥,其實也是擔心我死掉。他,你,你們,心底再清楚不過我的身體是怎樣的情形。藤原不想自己手中一個樣品就這樣失敗了,而你被嫉妒扭曲得面目全非,隻看到他對我的好,卻看不見我躺了一年生生死死,而今流落異國他鄉,每天醒來撐不住一個時辰,靠着藥物續命。說實在的,我這樣的情形,落到你們任何一個人頭上,你們未必能承受得住。可即便如此,我還要努力為自己尋找一條生機。”
千秀亦無法站在天素的立場去想問題,她臉上隻剩下冷笑。
天素道:“毒藥的藥理,你比我掌握得更深?你都無辦法為藤原解毒,何況是我?而我身上的這些毒,我也無解,若是能解,區區藤原府,根本困不住我。”
天素輕描淡寫的掃過千秀的眼睛,轉而收回,落在遠處的燭台上。不是千秀想不到,而是藤原不肯用。這些,天素其實知道。
這時,木寒也過來,給天素跪下,磕了一個頭道:“夫人,請您救治藤原大人。”
天素神色略微疲憊,道:“你們怕是高估了我的醫術。”
木寒繼續道:“大人說,若您醫好他,他願意送您回中原。”
天素面色無波,似乎對此事毫無興緻,亦不開口說話。怕是願意送一具屍體回中原吧。
藤原此人陰晴不定,他開口,也不過是試探她而已。
天素道:“你若是信得過我,我倒有一個醫治毒瘡的法子,便是用烙鐵将毒瘡熨平,再用酒擦拭。”
“你是想殺主人。”千秀從地上跳起來。
“我想你們應該也聽過用火燒毒瘡這個法子,用酒擦拭,是我用過的法子,能抑制毒瘡傳染。千秀,你也曾暗中跟蹤過我許久,應該是見過我用此法子救治被你投毒所傳出來的瘟疫。你說你手中沒有解藥,我信,但說沒見過我用這個法子救人,我卻是不信的。”天素直直地看着千秀的眼睛。“這是在沒有找到解藥時,最快阻止毒蔓延的法子。”
千秀有些慌神,他确實對藤原用過毒,不過,用的是媚藥的一種。不過她不知藤原當時中了别的毒,數種毒合在一起,便激發了那種膿瘡毒。
木寒看看千秀,有些失望,向天素鞠躬,便離去。
千秀給了天素一個陰冷的眼神,也離去。
木寒按照天素說的法子,又寫了方子讓大夫們去煎藥。藤原竟然答應依從文天素說的法子,千秀聽到,心中更不是滋味。她向藤原提議過醫治方法,奈何藤原在第一次喝人血導緻病情加重後,不再相信她。
千秀在旁打下手,木寒不讓千秀靠太近。
随着燒紅的絡鐵下去,藤原幾乎咬碎牙齒,膿瘡被烙鐵灼破,發出滋滋的聲音,惡臭随之彌漫開來。
幾根燒紅的烙鐵輪流來,倒也很快。而藤原此時,他連眉頭也沒皺一下。千秀看着被烙鐵烙傷處流出的黑色膿血額,心痛萬分。所幸,藤原臉上隻有少些毒瘡。
處理完,等藤原服了藥,已是三更。
翌日,藤原醒來時,感覺毒已經解了大半,身體已不再發癢。此時他身上纏着繃帶。
他要去天素處,木寒勸藤原不要去。
藤原也便罷了,便問:“聽說昨天夫人也中了暗器。”
木寒啟奏道:“千秀已經檢查了,那暗器并沒有毒。”
“可有抓住刺客?”
“刺客分兩頭行動,當時夫人處被刺客襲擊,我們一時分神,讓刺客逃掉了。”木寒畢恭畢敬。
“無論什麼情況,顧全夫人是最要緊的。你武功最高,也是最知道大局的,等夫人身體好了,我們就成親!”藤原看向飛花殿方向,眼角有幾分淡漠的嘲諷。其實,他也懷疑,這是文天素的手筆……
若真如此,那也很好,不愧是他看中的女子,不愧是他想征服的女人。他倒是想看看,文天素到底打算用什麼法子逃出他手掌心。
木寒看着藤原玩索的笑意,猜不透藤原在想什麼,隻答是。
千秀在門外聽到這話,一陣恨意湧上心頭,她的手揪着衣衫,已将衣袂扭出一個窟窿。恨,無盡的恨,她等了這麼多年的人,終究不屬于她。難道真如文天素所說,她天生想征服藤原?不,她不想,她隻想被藤原征服。
她從五歲時被賣回來給藤原當貼身侍女,藤原對她照顧有加,在藤原接觸的女子中,她是最親最近的人,幫他寬衣,服侍他飲食,藤原縱然對旁人喜怒無常,于她,隻覺那是最真實的一面。
是的,她從一開始,就喜歡上她的主人,已經到了無法自拔的程度。她本以為,有朝一日,她将成為藤原的女人,成為藤原府的女主人。可萬萬沒想到,這世上有個文天素。縱然自己也自诩貌美聰明,可在文天素面前,她卻沒有一處能超越她的。自從文天素出現,主人就沒有正眼看過自己。如果說以前藤原對自己還是頗為依賴,可如今卻是不聞不問,甚至連面都不想見。
而這一切的改變,都是因為文天素。
“不,我不能這樣放棄……”千秀松開絞着衣衫的手,心道,“十年來,我的生命隻有他,我要得到的東西,誰也别想得到。”
她,要去殺了文天素……
春風滿,藤原府籠罩在一片蔥茏之中,子規一聲聲,仿佛在叫喚着不如歸去,不如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