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八日,漳州知府賈錫年終于到達長安。他到長安第一件事便是打聽漳州那位欽差大臣回來了沒。
陳敬之畢竟不是等閑之輩,回來第二日便被封了刑部尚書。今回長安半個月,已将刑部的陳年舊賬和戶部的錢糧魚冊全部重修。
陳敬之一心投入到政務之中,不為其他,隻為躲李珺珵。
而明月公主和柳文暄都交代,暫時不要和李珺珵說天素的事。
李珺珵委實是有些锲而不舍的勁兒在身上,每天都來戶部看他。這會子,他終于等到陳敬之上交了各類賬冊,讓随侍駕馬車等在戶部門口。
陳敬之好容易聽随侍說馬車離去,他才出來。哪知,他一出來便看見秦王殿下從戶部門口的石獅子後冒出來,他要退已來不及。
躲過了初一,也躲過了十五,奈何沒躲過十八……
李珺珵不由分說親自将他押上了馬車。
"你三月初一回的長安,上巳節都沒休息,前腳在忙刑部的事,後邊一直在幫戶部整理文書。一向風流潇灑的陳大人,幾時這般耐得住性子了?哦,我想起來了,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而今崔白說要把他女兒嫁給你,你可是賺大了。"李珺珵故意調侃他。
陳敬之本是為了躲李珺珵才在戶部待着不回去的,哪知崔白這老頭,一百二十斤的身體,就有一百一十九斤心眼子,見江皓辰手腳可能一直好不了,他便立即調整目标,當着各部堂官的面向陳敬之提親。
陳敬之也知道崔瓊枝是名滿長安的才女,且性子烈,等閑的人都不放在眼裡。他少年有風流之名,還被那崔瓊枝寫詩奚落過,說什麼"風流才子世無雙,玉珩美名天下揚。蜂蝶徘徊莺燕舞,折花惹得滿衣香。"暗指他卧花眠柳,行為不檢點。
這會子崔白這麼一提,長安城裡的好事者都議論紛紛,說什麼崔瓊枝寫了無數愛慕陳敬之地詩,陳敬之亦心有戚戚,自字玉珩,就是為了對崔瓊枝的瓊字。
于是,原本在戶部磨蹭的陳敬之隻得快速整理完賬冊,趕緊走人,不打算和崔白打交道了。
這才逃離戶部的苦海,李珺珵就逮人來了。
陳敬之凝固在臉上的笑,漸漸成了苦臉。二人上了馬車,陳敬之求饒道:"殿下日日忙于政務,怎的有心來看臣下?"
馬車一路逶迤向宮中而去。路上人見了,不時向馬車行禮。
李珺珵繼續火上澆油道:"崔大人今日上早朝還提了賜婚之事。是要父皇與他女兒賜婚的意思,你雖當面拒絕了,但畢竟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長安能配得上你的,要麼未出閣的靈璇,不過她身份你未必能接受,再就是喬家婉妍,長公主家的思穎,子弢的妹妹若梅,再就是崔瓊枝了。你現在是二品的尚書,父親又是上将軍,等閑的人可真配不上你。你是怎麼想的?"
陳敬之一臉嫌棄,往後仰躺着假寐。李珺珵伸腳過去将他踢醒,直接把他拉到神龍殿。
陳敬之不耐煩道:"李珺珵你是不是真的很閑?"
"你若是一回長安就在我這兒待着,就沒崔大人那檔子事了。你知不知道,長安的好事者将你和崔瓊枝的詩文集作了一個合訂本,名作《鐘情雅集》。"李珺珵說着,從書架上抽出那本新買的詩文集,遞給陳敬之。
陳敬之不翻還好,一翻開,頓感頭痛。他忍不住捏了捏眉心,怎麼什麼事都來煩他?好事者将他的詩一首,崔瓊枝的詩一首,都是找相近的内容過放在一起,算作唱和之作。
譬如,他的一首"一悟生平萬事空,人間悲喜盡從容。留名青史身後事,去往隻落笑談中。"下邊便是崔瓊枝的"相思入夢夢亦空,誰為春光惜殘容。荼蘼花開緣底事,隻恐相逢是夢中。"
陳敬之從頭翻到尾,百十來首,首首步韻。都說内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這麼一編排,哪怕是内行看了,都要感歎一句,真是一本鐘情集呢。好一個兒女情長,他嫌棄地将集子塞回李珺珵的書架,轉身窩進茶幾前的藤椅裡。
李珺珵見窩在椅子裡的陳敬之焦頭爛額,又拿過來另外一本《珠聯璧合》的話本子,湊近道:"這幾本集子這幾日賣得可好了,茶館酒樓的歌子都在唱呢。"
陳敬之草草翻開話本,主要人物一個叫楚玉珩,一個叫沈飛瓊。原本是兩個品階較高的神仙,這楚神仙因太過風流調戲仙子被貶下凡間,被調戲的仙子氣不過,跟來人間要懲罰他。而凡間的故事全是編排他和崔瓊枝的……他氣呼呼将那集子一合,往桌上一丢,咬牙切齒道:"這幾本書是誰編的,我這就把他抓回刑部,他竟然連刑部尚書的錢也敢掙?"
李珺珵攤手,亦坐回主位,自顧自泡茶道:"是你先前印集子時與書商的契約寫好了,初次刊印集子七三分成,後續書商有權在不改動詩詞的情況下可就集子增減選印,原作之主将無權幹涉。至于那話本子,又沒指名道姓……"
李珺珵喝了一口茶,便将壓在鎮尺下的條款遞給他。
陳敬之瞅了一眼,拿都不想拿,甚至有點絕望。他喃喃道:"我當初就不該去印什麼集子。"
"那别人把你的詩摘抄去裝作自己的,你倒是更沒折了,你可記住,你是要名垂青史的。"李珺珵悠哉悠哉喝着茶。
陳敬之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敲了兩下桌子示意李珺珵給自己倒茶。
李珺珵也就給他斟茶,十分客氣。
陳敬之心道,果然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不過李珺珵隻是失憶,他還是那個聰明的家夥,且日日去戶部蹲點,他真的無計可施。
難道真的要跟他坦白天素的事嗎?
陳敬之用杯蓋輕輕捋着杯盞中浮起的茶葉,對着杯中倒影,竟有些無措。随後,他将茶一飲而盡。
兩人沉默良久。
夕陽餘晖饒過書架,參差不齊的光線照在二人臉上。李珺珵已收斂了笑意,正色問陳敬之:"你真不打算告訴我文天素之事嗎?"他起身從另外一邊抽過卷軸,遞給陳敬之道:"我這幾日已将畫卷上道血污清理幹淨。"
陳敬之打開畫軸,畫面被清得十分幹淨。看着畫中笑意淡然道天素,眼睛不由得一濕。
李珺珵嘴唇微抿,這大概是他最不想看到的。想了片刻,他還是忍不住問:"你喜歡天素,是嗎?"
陳敬之撇了撇嘴,嫌棄地看着李珺珵道:"你忘了她便忘了,扯我做什麼?"
"那你為何不願意為我講她的故事?為何,所有人都要避着在我面前提她?"李珺珵皺眉,"我之前一直猜測,你們不願意跟我講,或許也是涉及到一些感情糾葛。"
陳敬之正色看着李珺珵,神情十分嚴肅,沉聲道:"沒有人能牽扯進你們的感情,可是李珺珵,你當真能坦然聽這個故事嗎?"
他說的時候,眼眶已有些紅。
"該我承擔的事,終究是要承擔的。"李珺珵聲音很淡,神情平靜。"我徹底失去記憶,對往事一無所知,我知道你們擔心我受刺激一直盡量保護我,可我總該有自己的擔當,有自己的責任和使命。"
陳敬之先講了李珺珵之前的情形,說他從文暄處得知,他就是因為受不了天素不在的事實才導緻失憶的。
李珺珵站在窗前,看着遠方,神龍殿後的梨花園花已盡謝,隻留蔥茏的綠葉,在夕陽照耀下,蓊蓊郁郁。蜂蝶漫無目的飛舞着,不知來處,不問歸途。
此時的他,若是也能如此不問來去,或許也能過得十分潇灑。
他淡然道:"我已從李承琪處聽到過許多事,也刻意與他透露畫軸之事,和夢裡那個喊我"珵哥哥"的身影。哪知李承琪這般耐不住性子,就讓思穎穿着同樣的衣衫,意圖偷天換日。"
陳敬之自顧自斟茶,贊許道:"你有自己的判斷,我們很欣慰。其實,你除了失憶,性格變化很大以外,内在還是原來的你,包括想問題的方式,解決問題的方法。都還是曾經那個李珺珵。你躺了快一年,大家能看到這樣的你,已經非常欣慰了。你知道,他們為了你,付出了多少心血嗎?"
若是李珺珵再受刺激,所有人的心血都将功虧一篑。是以,對于舊事,尤其是與天素相關的舊事,大家能避則避。陳敬之再清楚不過這點。
李珺珵過居高臨下看着坐在藤椅離的陳敬之,道:"你們維護我,便刻意避開不說,可有心人卻總是找這樣那樣的機會試探我,讓我毫無防備,亦無從反擊。也許,你們怕我再受刺激,會導緻大家心血白費,可你們可曾想過,天素,那個為我失去生命的女孩,就因為我的嬌貴,她連被人惦記的機會都要奪走?你不覺得,這對天素來說,太過殘忍。"
陳敬之眼角有淚滑落。
他說:"好,你既然想知道,那我就将我知道的全都告訴你。"
顫抖的聲音從他喉嚨間發出。
茶爐中的火炎變成淡淡的青色,茶壺裡升騰的熱氣也消停些許。
夜幕降臨,宮中各處都上了燈火,内監送過茶點退下後,神龍殿内便是一片寂靜。
燭火之下,李珺珵和陳敬之對坐,承瑜和承瑾回來時,被李珺珵趕走。他二人知李珺珵一直找陳敬之,又怕出岔子,便忙去喊柳文暄和明月過來。
最後,柳文暄和明月過來時,李珺珵道:"你們若是想聽,便坐下聽吧。"
承瑜和承瑾坐在大殿外的廊檐下看月色,靈珠過來時,被他二人攔下。
屋内,柳文暄亦問李珺珵:"你真的準備好,去了解所有的過去了嗎?"
李珺珵确定地點頭。
于是,陳敬之從他知道的故事開始講起:永甯元年,楚睿卿赴考過三峽……
永甯三年科舉,楚睿卿一甲第一名,賜狀元,柳崇傑一甲第二名,賜榜眼,陳儀一甲第三名,賜探花。
永甯三年秋,皇帝封藍家長姐為皇後,二姐為貴妃。同年,楚睿卿與藍彤成婚。
永甯七年八月十五,明月李珺珵出生。
永甯八年六月二十九,天曦出生。
……
永甯十三年,冬月十三,皇後死,尚書夫人受牽連,亦死。楚家遭人陷害,被抄家,楚母自盡,楚睿卿得知夫人死,發瘋,殺了許多人,被下獄。
永甯十四年秋,皇上親自送楚睿卿和天曦離開長安。
永甯十五年,參加科舉的士子們準備在殿試時一同為楚家翻案,不料貢所發生了火災,所有士子都被活活燒死。
永甯十六年重開科舉,孔懷璋一甲頭名,賜狀元。時年十七。
永甯十九年江皓辰中狀元,時年十六。
永甯二十年,荊江洪災,江皓辰為欽差出使荊州,被暗殺,為神醫所救。
永甯二十二年,秦王春獵被圍殺,一直逃到夔州與荊州交界處的雨霖嶺,為神醫所救,保住了性命。
神醫為了護秦王安全,送秦王回長安,奈何返回途中遭歹人暗算,中毒而亡。
永甯二十三年,秦王從西疆趕回來參加明月公主婚典,被歹人追殺至雨霖嶺,為神醫之女所救。
神醫之女為護送秦王順利歸長安,一路與歹人厮殺,一直到金州之戰,因反複中毒,被亂箭射死于金州城下。
陳敬之一直講到半夜,關于金州之戰,他參與過,所以金州的慘烈,他講得十分詳細,包括天素身上中了多少隻箭,跪在風雪裡,擋在靈珠公主跟前,不肯倒下。最後生生用自己最後一口氣,護住了靈珠公主。殒命于金州城下……
聽到這裡時,明月已聲淚俱下,暈倒在柳文暄懷裡。柳文暄抱明月先回了明月閣。
承瑜見文暄出來,忙問是何情形。
柳文暄隻說,他沒事,你們進去吧。幾個這才入内,正聽到天素之死的那一段。
萬箭穿心,死在靈珠跟前。靈珠步子一頓,心口忽然緊縮着,眼前是漫天大雪,是天素姐姐跪在她身前,白玉箫哥哥跪在她身後,兩個人,用命護着她。
承瑜是親曆者,他知道文天素死狀之慘烈。承瑾見靈珠臉色慘白,拉着她道:“天色晚了,我送你回去休息。”
靈珠仿佛失去了意識,被承瑾送回公主院。
陳敬之見承瑜過來,并未直說天素就是楚天曦,隻說:"你從西疆回來後,承瑜去接你時一道遭遇襲擊,從雨霖嶺到金州,你和天素所有的事迹,他最清楚不過。
承瑜眼眶微紅,他便也從遭遇殺手開始,一直到在雨霖嶺遇到文天素開始說起。
天素為了救他們,一次次耽擱給自己解毒的時機,加之思穎從中作梗,與外人勾結,讓李珺珵和天素反複中毒……
其實即便沒有金州城的萬箭穿心,天素的身體也是撐不住的。可她還是撐着最後一口氣,護住了靈珠,死在了金州城樓之下……
承瑜講完所有他們在一起的那些經曆之後,聲音已經哽咽。淚水在臉上劃出無數痕迹,他嘴唇顫抖着,喉嚨哽結着,道:"我從最開始一直誤解她,但她最後還是不計前嫌為我救治傷痛,在那一刻起,我知道我雖身為男兒,胸襟卻是不如她。從那時,我也覺得,抛去門第之見,她也是世界上與你最佳匹配之人。"
陳敬之任憑眼淚滴落,無不遺憾,無不惋惜。
李珺珵一直望着窗外,淚水一滴滴落在衣襟,落在手上,他也不去擦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