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碎的細碎的嗚咽之聲從李珺珵喉嚨中發出來,他哽咽道:“你不要我……”
聲音裡滿是委屈。
天素心頭似壓着萬斤鉛塊,沉重,壓抑,難以喘息。
十幾年的記憶缺失,讓本來孤苦無依的人,更加孤獨,連借着往事慰藉的機會都無。李珺珵哭得越發傷心,心裡不是埋怨,隻是難過。
天素亦心道,那樣沉重的往事,隻會拖着人下沉,而非慰藉。
天素本想讓他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讓他重新開始,不必再在猙獰的夢中掙紮,也不必再在泥淖中盤桓。她想讓他自在一點,潇灑一點,去開始一場新的人生,至于他和她之間,就随緣吧。
隻要,他活着就好……
活着就好……
天素淚如雨下,卻不知如何勸李珺珵。從前的李珺珵,任何事都忍着一個人扛下去,而今,他毫無掩飾地在她面前表露自己的情感……
這種感情,未必是喜歡,更不必是愛,或許,隻是曆盡萬水千山找到她,因她不辭而别而委屈。抑或,他的身體裡隐藏的痛,無名的鈍痛,侵蝕得人千瘡百孔的痛,令他不得自在……
是啊,失去記憶的人,怎麼可能得到自在呢?
天素忍着心疼,輕拍着李珺珵的背。
或許是感受到她的回應,他的哭泣稍稍平息。
“怎麼弄成這樣……”才一日不見,天素嘶啞着問。
“去藤原府取藥,遇到松本……”方才咳嗽出來的血從李珺珵的面具下流出來,天素聞到一股腥澀,須臾察覺肩膀上有粘稠的液體,是血……
她微微松開李珺珵,要給他取面具,他握住天素的手,啞着聲音撒嬌道:“閣主是不是看上我了?”
天素用力掙開他,點了他的穴道護住心脈,将人扶着,要往破廟裡走。
李珺珵卻不大樂意。他還在哽咽,他覺得,他本該有好多話要跟她說,卻不知從何說起……
遠處有火光竄動,李珺珵怕過去了,他就沒法再跟她說自己的心裡話。
忽而,灰狼嚎叫一聲,天素心道不妙,随手将李珺珵橫抱起來,李珺珵本就很虛弱,一下子被人抱起來,隻順手抓住她的肩膀。
沒過多久,天素便抱着他回了寺廟。
已是二更天,很多人都席地睡下。
給虞信處理完傷口的天朗見天素懷中抱着一個人,被鬥篷裹得嚴嚴實實,有些詫異,心想,難不成是小雨她們?
天素将人放在一塊幹淨的石頭上,囑咐天朗道:“有人來了,帶他倆離開這裡,我去攔住他們。”
李珺珵抓住天素的手,看入她的眼睛。似乎在問,她到底認沒認出他來。
天素眼睛猩紅,在眼淚落下之前挪開目光,臉側向黑暗之中。即便經理方才那些,可他還是想确認,還是想她親口告訴他,而不是什麼都藏在心底,不跟他說。
他覺得,他的記憶其實并沒有失去,因為她都記得,他的記憶在她身體裡。她便是他的過去。
天素拍了拍他的手,别開臉道:“你們先離開,放心,我沒事的。”
天朗給虞信處理完傷口,看見灰狼,過來撩開鬥篷見是神思者,身上好多血,面具下在流血,又見他手中的包裹。本要惋惜片刻,忽而見他拉着天素的手,他用力扯開,不大高興地往自己肩膀上一撘,嫌棄道:“你不是很厲害的麼?”
天素匆匆出去,連頭也沒回。
李珺珵看着她離去的背影,失落一笑,她到底是個多冰冷的人,怎麼看到他這樣,還忍心放下他不管?
曾經的肺腑相待,曾經的至死不渝,難道都随着他的記憶的消失而消失嗎?
他方才看她的眼神,明明是認出他來了,明明是從最開始他出現在地獄熔岩那裡,她就認出他來了……
為什麼什麼都不跟他說?
為什麼明明有情,卻偏要裝作薄情?
為什麼……
天朗給李珺珵把脈,見他手腕上的傷流了好多血,皺眉道:“怎麼弄成這樣……你不是很厲害麼?”
“你難道不知有一種能激發人體力的藥,藥效一過,身體就會極度虛弱麼?”李珺珵語氣中有些怨意。
昨夜他追了一夜,根本沒休息。一晚上,他始終想不明白,天素為何不要他。
本來,他也覺得他對她也沒多少感情,談不上喜歡,遑論愛……
可是,當她不辭而别,那種像是被人遺棄的痛,那樣清晰,那樣銳利,剜着他的心,令他五内絞痛,喘不過氣來。
今日一大早到達京都城,四處戒嚴。他想着去東瀛王庭見倭王,奈何身體太虛,根本無法進入皇宮。他又想着去藤原府取藥,不妨正好遇到藤原醒來。松本那厮還記着上次輸給他的事,此番見他受傷更想借機除掉他。
天朗想起虞信方才說的話,大概猜到,藤原府闖入的刺客,便是神思者。
虞信見到紫衣人時,一眼就認出了他,道:“多謝方才兄台出手相救,不知……虞伯他……”
“也逃脫了,不過松本要抓我,我便與他分開了。”李珺珵閉眼小憩,他在回想,回想天素方才似乎也在哽咽,她聲音有些嘶啞,她的身體在顫抖,她不管不顧抱起他……
她還是在乎他的吧……
也還是愛他的吧……
李珺珵想。
天朗給了那些人銀兩,換了個闆車,上面放了兩捆稻草,向二人道:“你們快躲進去,我先帶你們離開。”
“閣主呢?”李珺珵意外天朗竟然不等天素。
天朗嫌棄了一聲:“我姐現在狀态良好,應該能攔下他們。”
他們一貫的策略是能逃一個是一個,不要實力不濟還想着救人,最後一個都逃不了。
他将虛脫的李珺珵和粗略處理傷口的虞信扶到闆車上,用稻草将他們掩好。天朗自己易容了一番,假扮成一個老頭模樣,拖着兩捆稻草走小路準備離開京都城。
李珺珵卻放心不下天素。天素的身體并未完全恢複,此番全然是靠他的血來支撐。這兩日他沒給天素喂血,她的身體會逐漸衰弱……
李珺珵撥開薄薄的稻草,新鮮的稻草還有些鮮草氣息,可吸入他胸腔的,隻有壓抑……
見時不可見,覓時何處覓。借問有何緣,卻道無為力。
無能為力……
心緒終究難以平靜,他始終不明白,天素昨夜為何要把他一個人留下?方才即便他那樣,她也沒解釋半句……
走時,連頭也沒回,像昨夜不辭而别那般果決……
是不是知道他失憶了就要否定現在的他?
是不是不原諒他沒有與她相認?
是不是知道他的顧慮和擔憂?
是不是知道他的害怕和恐懼?
想了又想,心口越來越沉。李珺珵還是決定要當面和天素解釋清楚。心裡想的,眼前感知的,總覺得虛無缥缈。哪怕方才他那樣毫不掩飾自己的情感,她也什麼都沒說。
從前,他或許能感知她的無言勝過千言萬語,可而今,他懷疑多過确定,恐懼多過安心。
從前的他和她不分彼此,而今記憶缺失的他,也不該再放他另外一半記憶獨自承擔一切。
曾經的他已經失去過她一次,他不想,再失去她。不管是愛,還是責任,他都該守在她身邊才是。
對,她是他的……
一旦做了決定,意念便十分強烈。
夜幕漆黑,前頭關隘處火光燎燎,有人把手,是藤原的人,天朗前去查看情形。
京都城,還是藤原的勢力範圍。這千葉曾被藤原打趴下,藤原一醒他立即就俯首稱臣,不帶一點含糊。
一隊守備舉着火把從遠處過來,暗光隐隐綽綽,看他們嘴唇,似乎商量準備檢查他們的草堆。李珺珵見這樣下去怕是一個走不了,向虞信道:“我去引開他們。”
“兄台。”虞信受着重傷,想攔也攔不住。李珺珵的身影已沒入一旁黑色的樹林之中。
他躲在一旁的大樹之後。
待那幾個守備走近草車,李珺珵忽而飛出暗镖打向他們,因力道不足,并未傷及要害。那幾個侍衛馬上發現李珺珵,呵斥道:“就是那紫衣人。”
天朗回來時,發現李珺珵和灰狼都不見,虞信告訴他方才有人來查看,他出去将人引走了。
看看四周黑燈瞎火,天朗又埋怨了一聲,也不知如何去找,前頭關隘口似乎因為李珺珵的離開調了一部分人去追,無人守備,天朗決計先把虞信送出去再說。
還沒走幾步,天朗便聽見樹叢中“救命”的呻吟之聲,有中原人。他走過去看,發現躲在荊棘叢中重傷的虞伯,又将虞伯扶起來趁着無人的空隙一同拉出城。
虞信見虞伯還活着,痛哭流涕,像個孩子一樣。
才出城沒多久,便遇到準備夜半混入京都城的程若梅等人。
黑夜之中,兩廂都易容,草木皆兵。兩廂并未發現彼此,各自走了好一會兒,程若梅才看到草堆中流出的鮮血,上前主動搭話:“閣下可是中原人?”
天朗認出易容的陳家姐妹,将胡子一扯,忙道:“這裡有兩個重傷的,你們先救走,我先入城。”
程若梅拉住天朗,細細觀察,先前喬卓然救回婉妍時說是天朗送他出來的。她很快就确認他身份:“是天朗?”
天朗點頭。
若梅又問:“天素可還在城中?”
天朗點頭,道:“不過我姐眼下已經恢複許多,她一個人行動反而便宜,你們先将他們轉移至安全處。”
天朗又想到神思者,道:“有個高手保護她,也不用太過擔心。”
天朗轉身要入城,卻被一幫人追過來,幾人隻得扶起兩個受傷的,棄了牛車,沒入黑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