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聲音傳入琴門耳中,琴門似未聽見一般。
柳文暄在車中,隔着車簾,他問琴門:“文天素呢?”
“被人就走了,不知去向。”琴門如實道,他将密信交給神思者之後,便奉命保護文天素。夜間幾處起了厮殺,他确實是先找到文天素的。
按照他與神思者的約定,隻要保護文天素的命即可,不必參戰,後來文天素逃了。他在追蹤的過程中發現了被圍困的神思者。然後,看着他們激戰了半夜……
不過中間為何跟丢了重傷的文天素,這事,他刺身并不想再提起。
當初在天機閣大戰時,他便知道神思者身受重傷,再和他對決中,割斷了他一縷頭發,他隻得認輸。
柳文暄默了默,幾方勢力都在這邊,天素被救的可能性極大。
柳文暄透過窗戶看着騎馬的琴門,神色冷冷,面無表情。此人年紀似乎三十歲左右,身上萦繞着淩冽的殺意。
他收回目光,車内備好了食物、藥和衣衫。
他也沒跟琴門客氣,取下面具,擦了藥,換了衣衫。吃了些粥和飯食,便靠着軟枕躺下。
雨後山路濕滑,車走得極慢。
柳文暄休息了半日,身體便恢複了許多。
風吹開車簾,遠處已是東瀛京都風物。
騎馬的琴門見柳文暄醒來,此時未戴面具,已換了套白色衣衫,容顔俊秀,還帶着幾分少年感,眸光卻十分沉靜。
琴門有個懷疑,天機閣和他對決的人,和眼前這個人,真的是一人麼。
作為常年修習忍術的人,太容易看出每個人身上不同的氣息。這兩個人身形雖十分相似,動作也相當。然就他昨夜的觀察,總覺着還是有細微差别。眼前這人,動作似乎更為沉穩,招式更為算計。
柳文暄道:“其實,天機閣閣主,并非你們五人輪流執行,是嗎?”
他的聲音很低,幾乎是唇語。
琴門神色一凜,蓦然握緊手中的刀。
柳文暄繼續道:“天機閣閣主應該另有其人。赢那五個人,隻是和真正閣主對決的前提。”
琴門橫眉怒對,殺意已盛。這是天機閣最高機密,除了五位輪流閣主,凡涉此密者,殺無赦。
“不要逼我殺你……”琴門說出聲。
馬車忽然一停,已到京都城下。
京都城門兩側,森然羅列許多鬼面武士。
倭王的禦辇停駐于京都城樓下,這般陣仗,像是等待已久。
柳文暄倒是神色淡然,他嘴角微微勾起,起身下馬車。
遠近之人從聽說打鬥到倭王擺架親迎,從震驚到好奇,誰人不想見一見這位中原第一人的面目呢。
風過來,吹起柳文暄的白色衣袂,端地是纖塵不染,玉樹臨風。
淳明見此神人,一時愣住,很快,他走下禦辇,在柳文暄揖手之前,已快步過來将他扶住。
左右人皆俯首跪地,畢恭畢敬。
“天使駕到,有失遠迎,是朕禮數不周,還望天使海涵。”淳明道。
“倭王客氣。”柳文暄一貫是溫文爾雅。看着眼前這人,身量不高,單眼皮,略微下拉的八字眉,透着一股機關算盡。
漢倭奴是千年前中原皇帝賜金印于當時東瀛使者給東瀛的國号,代表東瀛世世代代臣服于中原王朝,世世為奴。此金印一直被東瀛王室保存,每當求和修好兩國邦交,便拿出此印,以表臣服之心。
淳明也才二十多歲,被柳文暄稱一句倭王,他也不惱,隻是笑道:“天使不遠萬裡漂洋過海,為表中倭兩國世代修好,朕願望天使不棄,與朕同乘禦辇,如何?”
柳文暄從袖中拿出國書,道:“承蒙倭王陛下厚愛,使者此番前來,亦是洽談兩國商賈往來之事。此為國書。”
跪地的琴門陰了陰眼睛,心頭倒是有幾分佩服此人的從容不迫。文無第一,武無第二。他卻都是第一人。
作為七星一刀流的流主,他本不該牽扯朝政,然而,天下大亂,新天皇定下攻伐中原之策,也是為了平定内亂。他深陷于當年一諾,不得不踐。
當時他本也以為是一時緩兵之計,等各家權力收歸中央,天下自然平定。淳明一上位就拜訪各處門派和地方名主,說服他的人,不是旁人,正是水田一郎。
出乎他意料的是,淳明是真的想攻掠中原,并非說說而已。
因柳文暄已拒絕與淳明同乘一辇,水田一郎上前揖手道:“陛下已為天使準備了馬車,請天使上馬車。”
柳文暄颔首,平靜而從容。
淳明拿着金色雲紋的中原國書,眼中明晦相交。
兩廂上了馬車,便起架往王庭去。
水田和琴門并列而立,琴門道:“你不是說歸隐的麼?”
當日水田代表淳明來說服他的時候,他就想問了。
“琴門君難道不曾聽聞中原一句古話,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林……”水田一郎淡淡一笑,繼續道,“難不成此時琴門君還想與我挑戰。”
琴門隻是單純的武者,若是再想深一步,便會發現,從藤原到水田到天機閣,一切的存在,似乎早在預謀之中。
藤原何以能用十年時間臣服,天皇何以會授予藤原左相之職?
而今,一向身在江湖的琴門也成了新天皇的馬前卒。
琴門雖懷疑一切,假假真真,但想分析出什麼,又是霧裡看花,終究看不出什麼。他道:“答應你的事,我已經完成了。”
多年之前琴門和水田曾有一戰,打成平手,其實對于琴門而言,那就是自己輸了,他當時答應水田可辦一事,隻要不違背武士道精神即可。
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水田終于開口,卻是為了請求他支援天皇。
水田卻淡淡一笑:“琴門君,我的要求是要你支援天皇,并非一時一刻,而是從今往後都如此……”
“你……”琴門怒不可遏。
水田太過了解琴門,即便是琴門不想牽扯朝政,為了當年一諾,還是會答應。
畢竟是要用人,水田也不能表現太過得寸進尺,溫和道:“不過琴門君放心,支援陛下這事,定然不會和你其他諾言沖突。首先,陛下不會殺文天素;其次,陛下也不會殺柳文暄。你擔心的,無非是此二件,不是麼?”
琴門哼了一聲,飛身上馬離開。
水田微微挑眉,上了馬車,跟在柳文暄身後。
一旁随侍起碼跟在一側道:“啟奏太傅,看柳文暄的情形,似乎并未服用增元丹。”
水田抿了抿唇,眼睛落在前邊轎辇之中的柳文暄身上。中原第一位文武雙狀元,同時打敗東瀛六大頂級高手……
若非他五更天收到飛書,急命人傳信給琴門接應,并安排宮中事宜,再晚一步,怕是中原水軍就要率軍攻入東瀛了。
螳螂捕蟬黃雀待後,海上那位機關算盡的主,此時怕也是未料到中原這位人物吧。
中原秦王殿下死于東瀛水軍總師手下,他們本集結三十萬水軍,而今三十萬水軍統領悉數重傷。
連在東瀛最有威懾力的藤原也倒下。莫說征伐中原,新一輪的内亂恐怕又要開始了。海上還盤桓一位觊觎東瀛者。
以皇帝陛下迎接天使這一招,既可以穩定人心,也可以作緩兵之計。
能殺掉中原第一人最好,殺不掉,這個人也必須在皇帝手中,至高無上的震懾,不管是對各大名還是對各部力量,都至關重要。
水田以手支頤,靠在憑幾上。
聽聞,這柳文暄還不滿二十……
中原怎麼這麼多厲害的人物呢?
從先前藤原不遺餘力四處搜尋文天素的下落開始,水田便啟動了多年暗中的規劃。藤原不瘋魔不足以激起群憤,天皇不強勢不足以震懾人心。
東瀛需要在一個介于亂與不亂之間的時機,重新收回皇權。而文天素,恰恰起到一個勾連的作用。
其實,早在鈴木和松藤派去藤原府刺殺文天素的人中,就有他的人手。
他想知道,藤原到底對此女是何心思。于是,便有後來救治文天素之事。饒是文天素用銀針控制自己的脈象,他卻還是瞧出了端倪。
放她走,故意向岸田透露天機閣還藏着人……
最後那塊天機閣閣主的水晶玉石,也是他留下的。
激起各位大名的鬥争,在時機成熟之時,扶淳明上位,再真真假假地定下攻伐中原之策……
所有的事,本在他計劃之中。
不想半路殺出個中原第一人……
新天皇登基不久,當務之急是穩定好不容易緩和的局勢,他已想好,前期當然可以借着幫忙尋找中原秦王陛下的事拖住他,等東瀛内部穩定,再殺了他……
謀定而後動,無非在于智計。
而今,就看誰能運籌于帷幄之中,決勝于千裡之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