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多月過去,依舊沒有承瑾的下落。
饒是天朗對東瀛再怎麼熟悉,也找遍了藤原所有秘密煉制毒人的據點,也未找到承瑾。
他的失蹤,和之前皇後失蹤以及江皓辰失蹤的情形何其相似。東瀛隻要按兵不動,便可以随時要挾他們。
與承瑾一同失蹤的,還有柳思穎。
在海上東瀛各據點秘密查探的柳文暄在想,承瑾的失蹤,是不是柳思穎所為。柳思穎從來就是锱铢必較的人。況且她不達目的,誓不罷休,承瑾的處境,怕是十分艱險。
奔走多時,才回到濟州島的柳文暄,便收到一個消息。
天素身體出意外了……
信是李珺珵遞來的,天素獨自進行骨血重塑之術,但那些藥材,不足以維持她恢複。他急需藥材,來自極熱之地的藥材。
入了冬,按照天素用的藥,她的身體該恢複平穩才是。然而,李珺珵發現,她的身體,竟然出現了屍斑……
藥材不夠,身體機能大片死亡,便會出現此景象。
李珺珵原想帶天素離開東瀛,奈何十月初,東瀛就全面封鎖各處海岸線。
若是身手高絕,想出入東瀛倒也容易,隻天素情形,根本經不起任何颠簸。
一步一踟蹰,一步一因果。
天朗找到重傷的虞信,得知線索往北島,隻身前往北島尋找。錯過李珺珵讓他找藥的消息。
獨自守着天素的李珺珵,鎮日都在研究各種藥。
萬物相生相克,卻未找到一種能克制天素體内之毒吞噬新生的骨髓和肌理。
天素的狀況,越來越嚴重,她的身體,幾乎成了一具幹癟的屍體。
李珺珵似發了瘋一般,全然失去理智。他的雙手在各種藥水中浸泡得腐爛,也不曾停下。
無人勸說她,無人阻止他。沒日沒夜的調配解藥,他幾近癫狂。
柳文暄給陳敬之去信後,立即來到東瀛。
一處附近有溫泉道山間茅屋,他見到李珺珵時,已近年關,白雪覆蓋了山川,和永甯二十三年的冬一般無二。
此時的天素,體表已有腐爛之勢,整個人,兀然看去,似枯木一般……
柳文暄見此情形,心中大恸。再怎麼溫潤儒雅的人此時亦悲緒難擋。
寒風攪擾着木門,卷起伶仃飄蓬。
拉拉雜雜,如刀一般的風雪,将枯枝敗葉撕得粉碎。
人心,亦跟着碎裂。
上回,在金州城,他見到她時,是一座墓。而今,他在此見到她,幾乎看不出人形……
沒有任何氣息,沒有任何脈搏。
眼窩的皮膚貼着骨頭,肌理和血肉似乎被吸幹,骨頭形狀依稀可見,粘連着的表皮成了醬色。若非李珺珵一直守着,他甚至懷疑,這是别人故意做出來的一個人偶。
李珺珵這幾個月幾近瘋狂的配藥,等閑的毒藥确實也奈何不了他,然而這麼些時日,天朗給他找了各種罕見的毒,李珺珵久在這種毒的作用之下,身體也發生着巨大的變化,頭發變得稀稀落落,身體上起了很多死皮,有些地方也有腐爛的迹象。
柳文暄看見他胸口生的惡瘡,滿目震驚:“你在用自己的身體試毒?你瘋了嗎?”
李珺珵的雙手在顫抖,眼睛裡滿是血絲,眼眶周圍浸着水,他疑惑道:“文暄,那可是天素,那是天素,你見過她的畫像,你看看,她是不是跟從前一樣……”
柳文暄忍不住眉頭一蹙,道:“你恢複記憶了?”
李珺珵神色有些愣,眼神彌散,始終沒有聚在什麼地方。
柳文暄五髒如焚,哽咽道:"我來晚了……"
“文暄……”他顫抖的牙縫中喊着文暄的名字,“我真的好想她。”
其實,他也不知道,他為何會忽然恢複記憶,似乎是日以繼夜的忙碌,導緻他神思混亂,于是舊時的記憶,一下子就湧進心裡。
亦或者,是天素之前救治他,給他配藥行針那幾日,其實在盡力幫他恢複記憶。
他有時候懷疑,失憶的那一段時間,隻是一場夢,亦或者,此時就是在夢境之中。
他做了一場獨孤的夢,夢中他不知來處,不知去向。為了完成旁人期待的使命,他也在風浪之中去踐行自己的使命。
在夢中,他遇到了她,遇到了不肯與他相認的她。遇到想留也留不住的她。
“文暄,你看看,那是天素啊。”他腦海中停止了别的思緒,嗫喏了半晌,最終反反複複吐出這幾個字。
他有些後悔,為何當初沒有想起來……
風雪彌漫之處,倥偬光影裡埋沒了人間過客。
他這一生的歸宿,隻有她啊。無論是癡還是傻,他的生命裡,不能沒有她。
從兒時,到長大,一年一年來,相逢離别處,他一直在等她。
永甯二十二年的春,經曆九死一生之後相逢。
永甯二十三年的秋,他們再度重逢,卻是生離死别。
再到永甯二十五年……
他好想跟天素細細訴說,當年他在金山與陳晉大戰時的慘烈。
也想跟天素說,無數次他們死裡逃生的堅持。
更想告訴她,他被陳晉俘虜時,每次想到她,他都有了堅持的理由……
他記得她整理藥材時,總是十分認真。
他記得,當初因柳思穎,他誤解她,她特别難過。
他記得她做的雞湯,很好喝。
可是這麼多年來,他好想從不曾為她做過什麼。
七歲時,他和她離别。
十五歲時,再次重逢。
原本父親告訴他,等到春獵過後,就以廣納名醫的由頭,将天素接進宮裡,然後留在他身邊。
原本,他覺得那樣委屈了天素。
後來程飛将軍說,到時候收天素為義女。
那一年的元旦和元宵,他不管是看星星還是看月亮,腦海中浮現的,總是那年才六歲的天素。和她離開的那個秋天。
八年來,他所有的堅持裡,都是她的影子。
那時候,他是多麼期待,是多麼小心翼翼。那時候他時長坐在鳳華宮的海棠樹下,想象着,她來宮裡,陪在他身邊的日子,然後再慢慢告訴她,這麼多年他是如何在她的支撐中堅持下來的。
那些話,從未說出口。
那些彌漫在歲月裡的思念,那些填滿胸腔的愛意,那時候也隻是心照不宣。
為何,到後來,就再也沒有機會?
“等回長安了,我們就成親,好不好?”
天王崖底時,他問她。
後來啊,那身紅嫁衣,怎麼的,也沒機會為她穿上。直到她後來身死,他剖開墳墓,也隻剩一層一層堅硬的黃土。
矮矮的土丘隔開的,是碧落黃泉,生死茫茫。
李珺珵看看自己的手,好似方才他還在冰冷的墳墓前扒開墳墓,又好像過了很久很久。
“文暄,我真的好想我的天素呀。”李珺珵嘶啞着聲音,分明帶着哭腔。
柳文暄亦忍不住落淚,他輕輕将人一擁,淡道:“天素沒事的。”
李珺珵眼中滿是淚水,卻始終不肯落下,他癡癡地道:“文暄,天素一定會等我的,是不是?”
柳文暄松開他,用力地點頭。他這才發現李珺珵的瞳孔,變了顔色。光影晦暗出,瞧不出。他看向光亮時,這才瞧清,原本黑色的瞳孔成了深藍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