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卓然從徐州南下時手頭也隻剩下一千兵。程子弢的手中也隻剩下一千多兵馬,駐守在青州退敵,聞知鄭偉業在江陰謀反,夤夜南下。終究寡不敵衆,最後腹背受敵,全軍覆沒。
身在杭州禦敵的程若梅聞知兄長遇難,悲憤不已。然父親重傷昏迷不行,東海不得失守,她胸中雖悲痛萬狀,也隻能化悲憤為力量,奮起禦敵。
天下經曆三年動亂,民生已然凋敝,内憂外患,何以救亡圖存?兵馬錢糧,都成問題。
江浙之地愛國志士皆投身報國,拼死抵抗倭寇,陳家兩姐妹奔走于軍營之中,聯絡名醫救死扶傷。
吳軍都在海上,叛亂淮軍勢如破竹,不過五日,便直搗揚州。
數日來喬卓然加固揚州城防,組織軍民自救,揚州城内壯年婦孺皆踴躍參軍,誓死守護揚州城。
蘇州知府徐傑也是淮王李承琪的人,而今見倭寇肆虐,盜賊四起,心痛不免大恸,家國天下,最終又是誰的天下呢?
徐傑的夫人楊氏見夫君對窗哀歎,出簾問安道:“大人可是在憂心天下。”
“而今倭患肆虐,殺戮不休,也不知我蘇州府能保全幾時?”
“夫君是想保全蘇州,還是想保全天下。”楊氏問。
徐傑抿唇,他的妻子,楊雪婵曾是江南第一才女,下嫁于他之後,便隻是相夫教子,從不過問他的政務。他知夫人看似溫婉,實則内心堅韌。便向楊氏揖手道:“還望夫人指點。”
楊雪婵亦揖手:“旁的事我不知,我所知者,今倭匪肆虐東海,程飛将軍一家虎将死守沿海,其子命喪徐傑之手;我所知者,餘杭一帶壯年婦孺皆從軍禦敵,跟在程若梅将軍麾下,保家衛國;我所知者,喬将軍帶領數百人在倭奴準備屠城之時救下揚州……”
徐傑胸腔起伏,心有不忍,哀歎一聲道:“那夫人可知,秦王殿下為一女子棄江山社稷不顧;國朝第一人為個人恩怨棄天下百姓不顧。而皇帝庸弱,竟然要立這樣的人為太子和未來的宰相,家國又當如何?”
楊雪婵微微搖頭,道:“大人可記得三年前的雪災,當時聞說江浙之地出了一名神醫,救治了無數流離失所之人。那人,便是秦王殿下心悅的女子,文天素。文天素你或許也隻是聽過名字,但她的父親,楚睿卿,你當認得?”
徐傑神色一驚:“文天素是楚尚書之女?”
楊雪婵眼含熱淚,微微點了點頭,沉聲道:“大人一向自诩高潔,當年也引楚尚書為知己,後來因楚案被貶往柳州,後受淮王重用,調回蘇州。”
“你是如何知道文天素是楚尚書之女的?當年病死在牢獄之中。”徐傑手微微顫抖,他始終不相信,文天素是故人之後。
楊雪婵微微一歎,道:“大人,去歲年末,東海收軍之時,禦史台江大人曾過蘇州,大人可還記得江禦史說的話?”
“他要我以天下為先。”徐傑道。
“其實從那時起,大人心中就開始猶豫了,淮王和朝廷所作之事相悖逆,若淮王真是明主,你跟着推翻庸弱之治,我倒也無話可說。”楊雪婵饒是四十多歲,臉上也不曾留下什麼歲月的痕迹,她又道:“當時我見大人夙夜哀歎,便在江大人離開蘇州之時,去找了江大人。”
徐傑眼眶已紅,嘴唇微微顫抖。
楊雪婵道:“江大人說,蘇湖是天下糧倉,一旦蘇湖失守,天下必将大亂。他還說,開春之後倭寇必然犯境,隻惜數年來天下征戰不斷,而今各路兵馬要麼前線戰死,要麼便盤踞等着時機成熟擁兵自重,屆時天下必然四分五裂。最後他說,大人是扭轉時局的關鍵。此一戰,淮王也不過是在賭,但天下百姓賭不起。而今長安禁軍雖調離各處,然天下太平到底是衆望所歸。李承琪即便得了天下,又能持續多久?”
楊雪婵想了想,無奈歎道:“他說,若他勸不住大人,那就讓故人來勸住大人……”
楊雪婵拿着帕子拭淚:“當年你在長安,任比部侍郎。我是見過楚天曦的。後來,我也見過文天素,我一看便知那是楚夫人的女兒。她還記得她兒時的樣子,大概她也記得我們吧。”
徐傑已潸然淚下,他知道皇帝當年如此器重楚睿卿,怎會抄其全家,原來當中竟有這樣的曲折。
他向夫人揖手道:“我打算連夜去一趟江甯。”
楊雪婵知鄭偉業就駐紮在江甯,深深揖手,道:“我為夫君守蘇州。”
徐傑兩子徐天鴻、徐天鶴,兩女徐天悅徐天樂從外推門而入,皆揖手道:“兒子女兒願追随父母,守護揚州,守護天下。”
徐傑扶起兒女,默然淚下,道:“當年你們名中的天字,皆是後來改的。”
楊雪婵夤夜安排夫君悄然出城,登舟往江甯去。
蘇州去江甯不遠,此時夏季,正是南風,不過一個時辰便到。
他主動找到駐紮在江甯的鄭偉業,鄭偉業見是蘇州知府徐傑,是個人物,不免收斂幾分狂傲之氣。
鄭偉業身材魁梧,方臉闊唇,膀大腰圓。若非投靠李承琪,或許是個難得的将才。
“左右,看茶賜座。”鄭偉業坐在主位上。
徐傑四十多歲,揖手道:“多日不見,鄭都統越發魁梧。”
鄭偉業佯狂一笑,道:“今天下大亂,徐知府依舊清閑如故,還是一番吟風弄月的清雅姿态。”
徐傑道:“蘇杭自古便是天下富庶之地,将軍坐擁江淮,便已睥睨天下。”
鄭偉業捋了捋胡子,道:“他日新君即位,便是你我飛黃騰達之時。”
徐傑忽而面色轉冷:“都統說的新君,是淮王殿下,還是足下啊。”
鄭偉業忽從坐上起來,呵斥道:“你好大的膽子,若再這般妄言,休怪在下不顧念同僚之儀了。”
徐傑又問:“都統大人,您起兵已有數日,可見着長安有動靜?”
“本座起兵之時,便早截斷各地邸報傳達,是以長安也不會有動靜。他們不知道沿海戰事如何,更不知我這邊如何。”鄭偉業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
“都統大人,那您可收到關于淮王殿下的指示?”徐傑竭力保持鎮定。
“此時收不收到淮王殿下的指示又如何?本座自有定論。”鄭偉業有些不耐煩。他譏笑道:“徐知府難不成是來說服我罷手的?”
“非也,我隻是來勸大人,亡羊補牢,時未晚也。眼下倭寇肆虐,大人攻下揚州之後,下一步便是餘杭了吧。杭州府所有兵馬全部出海,大人說是出手,便如探囊取物。可前線的将士呢?将士無家可歸,倭寇大人還戰嗎?”
鄭偉業也不過隻想擁兵自重,對于倭患,誰愛戰誰戰去,隻要不侵犯他的地界,他管個球。鄭偉業端起茶杯,笑了笑:“知府大人既不是來馳援,又不是來說和,夤夜到此,所為何事啊?”
“你我本同朝為臣,何來說和之意?在下不過希望都統大人迷途知返,莫興無謂之事。”徐傑眼見鄭偉業冥頑不甯,過揚州時便讓徐天鴻去信給喬卓然,此時,喬卓然應該已潛入此府之中。徐傑道:“大人,既然你我也無話可說,那在下就告辭了。如果大人真要擁淮王,最好先得到淮王的示下。否則到時候,這之中的罪名,不是我等能擔得住的。”
徐傑轉身,鄭偉業十分不耐煩,他臉上的橫肉跳了兩跳,将杯中的水一飲而盡,忽而道:“來人,留下徐知府。”
他眉頭一皺,忽而起身:“來人,即刻起兵,攻打揚州……”
“報……”一聲呼号由遠及近。一将士慌慌張張跑過來,滿頭大汗:“啟奏都統,有人偷襲軍營……”
“媽的,給老子殺……”鄭偉業提刀出府,才門,一個黑夜飛過來,劍從鄭偉業門面掃過。
來者是喬卓然。
鄭偉業眼角一皺,冷笑道:“啧啧,喬将軍改邪歸正了?當初金州之戰,一人阻擋程飛五萬大軍,将軍功不可沒呀。”
往事如刀,在心口劃過,鮮血汩汩,難以抑制。喬卓然抿唇不語,這始終是他犯下的滔天大錯,五萬人确确實實死在他手上。
哪怕過去一年之久,哪怕李珺珵和柳文暄不計前嫌,甚至程子弢也願意跟他相逢一笑泯恩仇。隻他心裡清楚,有些事,永遠無法挽回。
他的命并不足以抵埋葬在金州的五萬将士,可他除了拿命相抵,還有什麼呢?
不及喬卓然細想,鄭偉業的大刀已朝喬卓然砍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