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原此番高調甚于去年。昭告天下将在京都城上舉行大殿。他的目的,不僅僅是在試探天素。半個月前他從松本和水田處得知李珺珵和柳文暄都一直不曾露面,就想想這個計策了。眼下,也唯有和文天素成親這樣的大事,能逼他們露面了。
他大婚的消息已昭告天下,不管他們藏匿在何處,一定會趕過來。
藤原一頭白發随意披散,跪坐在太華殿裡,自顧自下棋。
天素在飛花殿之中躺着閉目養神,她一如在山中之時,隻要不出去執行任務,除了吃飯,便是躺着休息。她暗中給自己行針,也根據之前那個男子說的方子給自己治病。她的身體如那少年推測,确确實實被毒控制住。她這半個月處處留意,有一件事她可以肯定,控制她的人就是藤原,且藤原一直着人暗中觀察她。
随着自己給自己行針,她身體機能恢複很多,對周圍的事物亦更為敏感。好在,而今藤原也不再碰她。
天素不知,這是她第三回來藤原府。
飛花殿的布置改了許多,了無昔日的印迹。藤原府的婢子也全然換了,更無人知曉那是文天素。隻知那是主人要娶的女子,鎮日蒙頭蓋臉,至今無人看到她的真面容。
飛花殿處了不遠處的守備,等閑是不許人靠近。天素亦除了藤原的指令,甚至連房門都不曾出過。
素淨的紗幔将飛花殿裝點成白色,擋住外間的炎熱。
屋内四下放着許多冰塊,抵消外間的熱氣。
藤原從太華殿過來,喊了一聲“風之影”,天素即睜開眼起身揖手,像一個完全不會思考的木頭人。
天素餘光瞥見後頭跟着的十多個婢子,卻想不起來,這是她第三次被囚禁在這裡。
與前兩次不同,此時她有自主行動的能力,也有很多機會可以離開。隻是,她不知道她該去哪裡。
找那個人麼?也不知他眼睛好了沒。
藤原的目光并沒有在天素呆滞的眼眶上多停留,他擡手示意身後的婢子将一身白衣遞給天素。藤原道:“這是大婚的禮服,你先試試合不合身。”
兩個婢子扶天素入内更衣,給天素寬衣之時,婢子看清她身上幹似樹皮的皮膚,吓得幾乎叫出聲。兩人又擔心失态被藤原滅口,立即斂氣屏聲,給天素整理衣衫。
藤原不是沒聽見動靜,他隻從袖中取出一個錦囊,裡頭有縷發絲,是去年大婚之日,主持婚禮的司儀幫他們剪的,去年在天機閣,被李珺珵所絞得粉碎。後來他再度捉到假扮成天機閣閣主的天素,他便留了一縷。
去年大婚,為了取悅她,他不惜按照中原的婚俗娶她,可她還是不願意接受他。
而今他發盡白,她身體血肉盡枯,兩人再不複昔年的音容,真真是不死不休。
當他徹底赢了,卻又沒了興緻。
人性,果然是極其飄忽不定的東西。
内間,天素并未取下面具,任二人給自己換了衣衫。白色的衣衫松松垮垮,像一塊空蕩的布一樣套在她身上,一層有一層,一共有十二層。伺候的婢子已經累得大汗淋漓,但她體質異于常人,并不出汗。
最後,婢子将外一層類似孝布的帽兜蓋在她頭上,徹底擋住了她的視線,又給她戴上手套,這一刻,她似乎完全與世隔絕,像包裹在密不透氣的棺材裡,心頭竟然有一絲沉甸甸的恐懼。
婢子将手套的口纏住,天素卻吓得收回了手,她總感覺,下一刻,她就會被這樣裹着,埋進泥土裡。
婢子以為是自己太過用力之故,又扶着她的手,重新将手套的口系住。她清晰聽見婢子大圩一口氣的聲音。
自始至終,她不曾取下面具。是以,這些人也瞧不清她的臉。
收拾罷,婢子扶着天素出來。
衣服很重,裹着她幹瘦的軀體,顯得十分臃腫。藤原瞧見這樣的天素,心裡已然無情愫。藤原上前握着她的手,确認了一番,确實是她,他想要說什麼,欲言又止,最後,隻是輕輕将人擁在懷裡。
上回大婚,被她金蟬脫殼。
次回,她徹底成為傀儡,再也離不開她了。
伺候更衣的兩個婢子面面相觑,不想驚為天人的主人,竟會娶一個老太婆。
藤原撫弄着天素的面具,正欲親吻,一團褐色的影子忽而從外飛進來,夾雜強勁的氣流。
藤原微微松開她,沒其他動靜,天素亦沒動靜。
藤原暼了一眼松本,眼中方才的情緒盡數收斂。
松本看見穿着婚服的人,看那隐約可見的面具,便已對人不感興趣。他瞅着藤原,搖頭道:“文天素?”
藤原眼神一凜,徹底松開擁着的人,冷冷看着松本,道:“不是。”
無人發現,天素聽到這個名字時,眼睫微微顫了顫。
文天素……
松本這陣子一直在找李珺珵,李珺珵情況這般都逃走了,他惱火得很。不管是誰,此局定然能引出柳文暄和李珺珵。他其實不在乎藤原娶的人是誰,隻要能實現目的,什麼手段都無所謂。
見藤原否認,松本也不再追問,揚了揚手要撫藤原的臉,被藤原攔開。
松本道:“對了,千秀生了個兒子,你是知道的吧。”
藤原神色毫無變化,轉而看向天素。
天素頭上的帽兜幾乎蓋着整張臉,他上前一步,撩起天素的帽兜,她一貫目光微垂,視線模糊,像是看不見東西的瞎子。
松本瞧藤原那沒出息的樣子,切了一聲,從窗外飛了出去。
天素外表是枯瘦的死皮,又幹又枯,卻未脫落,這是骨血未完全重塑之故。而今她失去記憶,再也不能為自己整治。藤原放下手,喃喃道:“穿這麼多,太熱了,換回罷。”
婢子将天素扶進去,藤原心頭覺得無趣,也未交代什麼,便走了。
室内的冰塊融化得很快,天素換好衣衫出來時,隻見婢子又擡了一盤冰塊上來,便和左右伺候的婢子一同退下。
文天素,她還在想這個名字。婢子退下之後,天素照舊躺在地鋪上閉目養神。
藤原在閣樓之上和松本下棋,恰好可以看到躺在地上的天素。
松本順着他目光掃了一眼飛花殿的月窗,冷笑道:“你是怕她想起什麼,連整座大殿都重新修葺了?”
藤原也不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