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北上接應殿下的時候,順道送了他去長白山天池裡休養。雨姑娘已經束手無策,而今唯一能定他生死的,天下怕也隻剩一個文天素,隻不知,文天素是否還活着。”程子弢語氣低沉,他跟喬卓然同年,說來,某些時候,他真覺得他們如親兄弟一般。可是,每當想到連山阙那死去的五萬将士,他心中都好恨,為什麼看上去這樣馴良人,也會這般殺人不眨眼……他的父親很辛運,被救了回來,可那些不辛運的人呢,他們,他們的家人,又當如何?
想到這些,程子弢眼神有些濕潤。
風蕭蕭,舊事如夢杳。
憑誰奠枯骨,記當時年少?
程子弢抱臂默立了半晌。作為軍人,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背叛。
可是,作為朋友,他心頭更多的是不忍。
他其實在心底早就原諒他了,在心深處,也不想他死,隻是,又想着,他死了,或許對他自己也是一種解脫。
承瑜見程子弢神色不豫,也就不提這茬。他自言自語道:“我自從腿好了,日夜勤練劍,一刻也不肯松懈。我也才知道,文暄哥的身手,原來是我母後親自教的,但母後從沒教過我……”
他望着茫茫海洋,碧色的波瀾廣袤無邊,凹凸時将船艦蕩得一上一下。不知何時,他竟然習慣了這種颠簸。習慣了平生所有經曆,就像習慣,他天生不如他的七哥一樣。
他繼續道:“其實,若非母親說要去東瀛,我還不知道母親竟然是這樣的絕頂高手。她也如實告訴我,不教我和承瑾,是因為我資質能練到而今的水平,已是極限,而承瑾體弱多病。我倒不是不能接受自己資質不佳這個事實,但這話被我母後說出來,我還是有些失望。你知道的,在我母後心底,七哥和明月姐姐的分量比我們仨都重。腿受傷被俘虜的那陣子,我無數次想過去死,但我都堅持下來。可此番我出來,我就覺得,戰死在沙場,或許也是不錯的歸宿。人間,每一個人都有他的歸宿,就像,七哥無論如何都要走上帝王之位一樣。”
程子弢皺眉,他近來和八殿下相處數日,發現他确實變了不少,然眼下聽到他這般說話,心頭着實一沉。
李承瑜望着東海忽而斜嘴一啐:“狗倭奴,老子這次要和你們不死不休。”
程子弢見他咬牙切齒,忙開解道:“殿下,世上沒有哪條路是注定,都是我們自己的選擇。譬如喬卓然選擇了背叛和悔改,譬如小雨選擇原諒和放下,譬如素姑娘對我們選擇包容和理解。”
承瑜撐着船舷,擡起眼皮,見程子弢極其認真的模樣,用胳膊肘頂他一下,道:“你不會是以為我因為被區别對待就心中不平吧?你放心,我的恨隻對倭寇。再說,我也沒覺得我母親說的不對,七哥的天資,本是不消人說的,長安裡也就文暄後來能夠媲美。”
船艦浮浮蕩蕩在海面飄搖着,海面似一塊碧藍色的琉璃,卻是軟的,流動的。将士們用大網拖了一大網魚蝦上來,程子弢頗有經驗道:“走,蒜蓉蒸生蚝去。我給你做些地道的海鮮吃。”
兩人邊烤魚蝦,邊七七八八地聊着,最終程子弢确定八殿下心性沒扭曲,他心頭懸着的石塊才落下。
李承瑜大快朵頤之後,咂咂嘴,他才意識到子弢開解了半天的目的:“你不會是擔心我背叛我哥吧?”
“啊,沒有……”程子弢顧不得口中還未下咽的食物,囫囵用力一吞,用護腕将嘴角一抹,迅速反駁:“八殿下和秦王殿下的情誼,我們都看在眼裡。”
香噴噴的大海蟹被烤得紅彤彤。
在程子弢接應到他們之前,他們可沒吃過這麼好的味道。先前打的足有三尺長的大海蟹還不敢吃,被程子弢數落了好幾回。
而今百十艘巨艦上全飄着香味,那些将士們更是無所顧忌,開懷大吃。
程子弢邊啃着蟹鉗子裡頭的嫩肉,邊示意李承瑜快吃,放冷了可就不好吃了。
李承瑜眼睛一眯,将一罐酒往程子弢面前一擱:“你也忒看不起人了,我李承瑜是何等心胸,我可是死過數次的人,難道這點事我看不開?你可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方才說那話,本想是勸解你放下卓然的事。我知道你心底還是希望卓然能活着的吧。”
程子弢話不多說,拿酒便要自罰,最外一條船上忽然号角響起,有敵情,兩人嘴巴一抹,随手抄起家夥出去,隻見遠處海面冒出一排如螞蟻一般的黑影。
碧海藍天,一行黑色的船艦在海天交接之處十分惹眼。
程子弢飛上桅杆一看,那是倭奴的船,遠處來的船不大,一共也就十多艘。
他從懷中掏出千裡眼,挪了挪,恰才看清遠處的漁船,不覺啐了一聲,他急忙拿出哨子一吹,是十分危機的信号。
各船艦收到号令,心頭皆十分忐忑。數十艘船艦調整位置,各艦上的大炮準備就緒,動作迅速。
承瑜已在海上接觸過幾次倭賊,他心中倒不怯,唯一擔心的,是這船上是否有細作。
程子弢的随侍曾淩監督各處船頭傳遞信号。
承瑜環顧四周,并未看見此番行軍的左前鋒丁磊。
他欲和程子弢一同禦敵,程子弢卻擔心他腿傷恢複得不穩定,道:“殿下留在船上,待會兒我先殺過去。”
承瑜不以為然道:“你沒聽過将慫慫一窩嘛,那麼多将士都指着本殿,本殿可不能躲。”
“啊行行行,您是主帥,我是前鋒,行吧。”程子弢比以前識趣很多。
“那還差不多。”承瑜挑眉。
海上的船艦從冒出桅杆到船身,不過兩盞茶的功夫。
不多時,兩下距離越發近了,承瑜見那些船艦體量并不大,但裝備十分奇怪,不敢掉以輕心,立即揮動令旗。左右将士啟動炮火,風火雷轟隆飛出,不料,對方的船艦忽而四散,如遊魚一般竄入海底。
“不好,這是東瀛的蜂窩艦隊。”程子弢的随侍曾淩道。
承瑜出海已有時日,對這蜂窩艦隊有所耳聞,聽聞隻要遭遇這個艦隊,就沒有能活着離開海上的。
蜂窩艦隊曾經的首領是赤井,赤井死後,這部人便為藤原所用。
赤井手中最厲害的艦隊是魚骨艦,後為柳文暄所滅。蜂窩艦上的死士雖不及魚骨艦那批死士身手高絕,卻也不是等閑之輩。
這群人厲害不在身手上,而在他們所使用的武器上。
曾淩繼續道:“這幫人是赤井的舊部。蜂窩艦隊所有的船艦都是玄鐵打造,一艘船類似一個蜂窩,每個蜂巢是獨立的兩半小盾所構成,通過磁力吸附,遇到敵人炮火攻擊時迅速散開,從水中遊到敵人後方,那盾四周都是暗器,能将敵人的船瞬間鑿穿。”
和魚骨船制造的方式一樣,在海中随時能拆卸組合,即便戰力不強,也能将出來海上的人吓得不輕。
先前柳文暄早将魚骨船的構造圖紙寄給他們看過,程子弢自是知道這蜂窩艦的厲害,不過他沒預料到這麼厲害的艦隊竟然能被他們遇到。
别的不說,單說這批人是海上閻羅赤井的舊部,就已經能吓到很多人。
“赤井已死,大家不要害怕。”承瑜急忙吹一聲口哨,所有弓弩手準備。柳文暄曾在圖紙上寫過破解魚骨艦之法,這艦可拆卸可組裝,亦有它的弱點。
不時,便有人驚呼,船漏水了。
手持遁甲的東瀛死士拿着鋼鋸一般的利器在船底一遊,船底瞬間便被鑿開。
程子弢顧不得許多,吩咐曾淩等人,一同潛入水底,頃刻與那些死士在海底絞殺起來。
方才碧色平靜的大海,此時亂糟糟一團,海水被鮮血染紅,四濺的水花和嘶吼聲與方才吃飯的情形成了兩重天地。
是啊,軍旅之人,每一餐,都可能是人生最後一頓飯,所以他們那麼縱情恣意。
李承瑜飛身在海浪和船艦之間,衣衫早已打濕。
程子弢和那些死士厮殺,一會兒竄入海水之中,一會兒從水中飛起來。帶着海水和血,在擊殺中濺起巨大的波浪。
蜂窩船的弱點,應該和魚骨船一樣。隻要組織他們不能繼續拆卸,這群人在烽火雷之下便失了威力。
李承瑜将鋼拖網丢入水中,企圖阻止這些死士,奈何他們手中的遁甲無堅不摧,鋼絲網全被絞斷,一條條船艦頃刻破了好些窟窿。
不好啦,船漏水啦……
遠處船艦上的将士在喊。李承瑜立即呵斥道:“我們的蛟龍巨艦船底有隔倉,輕易沒這麼容易沉水……”
話是這麼說,但還是有人驚叫失态,鬧得人心惶惶。
承瑜環顧四周,還是不見丁磊的蹤影。海上行軍,自亂陣腳是大忌。
另一條艦上,幾個東瀛死士如螞蟥一般巴過來。海底一湧動,紅色的血水激蕩而起,濺起數尺血浪。
東瀛死士手中有毒藥,幾個人圍着程子弢厮殺,李承瑜顧不得許多,飛身過去,三下五除二,将外面包圍的幾個死士殺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