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田不止一次跟柳文暄說過這樣的話,他說,中原不願意統一東瀛,那就讓東瀛去統一中原。
如此偏執激烈的想法,且用自己的能力真正走到這一步,柳文暄不知該是敬佩還是覺得可笑。
十萬大軍推着喬婉妍幾個直往火中退。不過片刻,數百人便隻剩下數十人。
水田手中甩出數枚暗器,示意所有人不得再逼近,鴻賓雁一和鏡宗潭明二人立即上前攔住。力量懸殊,最終的結局毫無懸念。在這種毫無懸念的勝局面前再咄咄逼人,東瀛武士所不齒也。
被困在火海之中的人,已無路可退。
整個火場之中,隻剩下李珺珵和淳明,水田和柳文暄兩兩厮殺。
跳起的火苗時而淹沒幾人身影,時而橫掃出熱風黑煙。
外間人其實也看不清火場之中的情形,隻間歇聽到刀劍之聲。刀劍聲不停,便還是未分出勝負。
作為百年刀道的掌門人,鴻賓雁一與鏡宗潭明二人心頭萬分敬重眼前身受重傷還不肯認輸的人。認輸或許還可保命,不認輸便隻有戰死。柳文暄曾以垂死之身打敗三大高手,重創東瀛三大名。一皇兩派三名四煞,就是眼前這兩個人,打敗東瀛所有的高手。這樣的兩個人,偏偏是中原人。
獵獵大火,灼燒得李珺珵五髒撕裂。李珺珵的眼睛有些模糊,他體内的毒在爆發,手中的劍越來越重。
火光将夜幕燒得通紅,天似乎永遠也不會亮起。他将死在這個黑夜,與天素同死在一個黑夜,死在他們相見不相識的火海。
往事慢慢彙聚,他們相逢相依的故事慢慢完整,可惜,這人間再也沒有她了。
淳明與李珺珵對手過數回,哪怕此時李珺珵幾乎是個半死之軀,他也不能将他拿下。極大的好勝心在受挫之後變成惱羞成怒,他,今夜一定要殺了他。
眼前的光十分惹眼,李珺珵拿起黑布,将眼睛蒙住。淳明冷笑道:“不自量力的東西。”
天朗休養片刻,見李珺珵眼睛受傷,喊叫着準備上前幫李珺珵,被李珺珵喝止。
此時的李珺珵,像是變了一個人。往事變成了血液流進他心口,他死了的心活了,即便是死,也當是戰死。沒能和天素同日生,那便與天素同日死。沒能同來人間,那便同歸。沒能夠相守白頭,那便共赴黃泉。
劍鋒劈開火苗,他們在火幕之中穿梭。大火之中,人的軀體對火的承受力是一樣的,所以算得上公平。
盡管眼下情形,毫無公平可言。
放棄群戰,就意味着,這是最後的決戰,一旦李珺珵和柳文暄戰死,他們将死無葬身之地。
李珺珵和柳文暄,心都堅定無比,哪怕同歸于盡,也不會輕易留對方活路。
一方隻是好勝,另一方卻是求生。好勝者遊刃有餘,求生者垂死掙紮。刀劍激殺之間,誰也未曾露怯。死的決心已然明了,手中的劍就無需猶豫。
李珺珵沖鋒在刀山火海之中,柳文暄馳騁在火場之内,二人身影在火光之中也越來越單薄。
淳明遊刃有餘,他飛身而上,抓住李珺珵衣領,将李珺珵提起來,重重往地上一摔。李珺珵借勢旋身落下,腳在地面劃了一個圈,濺起無數火石飛沙。淳明的刀朝他面門砍過來,他借力躍起,将淳明的腳一勾,身子一轉,手中的劍快速刺入淳明腋下。淳明身上亦穿着金絲軟甲,隻不過東瀛的衣衫腋下皆開口,金絲軟甲亦如此。
而李珺珵那一劍,不偏不倚,堪堪刺中。
若李珺珵未受傷,這一劍幾乎要了淳明的命。淳明反應及時,李珺珵力道不夠,未傷及要害。
淳明快速飛開,冷聲道:“李珺珵,你錯過唯一可以殺我的機會了。接下來,準備引頸就戮吧。”
他不知,李珺珵方才在刺入他腋下之時,手臂上的暗針同時打出,順着劍傷刺入淳明胸腔之中。
淳明一動,胸腔之中悶悶,他嗆出一口血來,恥辱,奇恥大辱。他堂堂帝王,被一個垂死之人打傷,當真顔面掃地。
“看我不殺了你……”被激發了獸性的淳明提刀向前,飛身連往李珺珵身上砍了數刀,李珺珵心頭雖明了,精力卻再難支撐。
他身上的痛忽在激烈的打鬥中越發銳利,方才想起的記憶,頃刻消失,任憑他再怎麼用力,什麼都想不起來。這是第一次,在他醒着的時候,所有記憶全部消失……
李珺珵穩住心神,不敢遲疑,布條蒙着的眼睛越發刺痛,對方逼殺的招式卻更快。他招招退避,淳明連砍數刀,李珺珵險險擋住。
消失的夢令人窒息,心中的痛在拉扯生機。他要追尋的夢,要找的人,在頃刻之間都灰飛煙滅。
人間支離破碎,至情至性之人又何止他一人?
想明白這一點,李珺珵便不再埋怨,也不再糾結。哪怕體内的傷爆發,哪怕他介于發狂的邊緣,他也極力穩住心脈,堅持到最後,戰至死亡,最後與她同歸于黃泉之下。
黃泉路上,應當還能趕上她吧。恍惚片刻,他忽又想起天素曾墜落天王崖,他下去找她時,她告訴他,他和她隻要有一個人活着,兩個人就都活着。
他曾經怎麼沒想明白這一點?隻在無盡的昏迷之中一心求死?若是早點醒來,若是當初留着一絲清醒和冷靜,早點發現天素還活着,而今的結局是否又會不同?
體内的毒因激烈的打鬥快速爆發,他已是七竅出血。片時,他連方才思索之事也忘得一幹二淨。
鴻賓等人見李珺珵這般垂死都不曾停劍求饒,越發期待這一場戰局到底将如何收場?
淳明一招快過一招,體力不支的李珺珵終究還是落了下風。
就在此時,淳明忽覺胸口沉沉一痛,是李珺珵方才退開之時打出的暗針上的毒發作了。
淳明怒火萬丈,李珺珵竟然想借着機會殺了他。
李珺珵當然想殺他,盡管他知道,殺了東瀛的王意味着兩族人将徹底成為宿敵,永無握手言和的可能。那又如何,與這樣一個民族為鄰本就無安生之日,又何必需要那樣一種可能呢?
并非他因個人仇恨忘記了天下,隻是這天下,實在容不下這樣一個邪惡的種族。
淳明體内的毒快速爆發,李珺珵則奮起厮殺,兩人皆是暴走之狀,都往死裡殺。
若說水田和柳文暄對決尚留着一絲餘地,淳明則是如發了瘋一般,瘋狂亂砍。李珺珵知道,淳明這是毒發了。
水田察覺淳明的不對勁處,正要過去止戰,李珺珵和淳明二人皆是相互一踢,彈開數丈之遠。
柳文暄快速翻身,飛身過來将搖搖欲墜的李珺珵接住,安然落在地上。李珺珵渾身都在滲血,情況十分危急。柳文暄快速封住李珺珵的心脈,給他喂了丹藥。
李珺珵已耗盡精力,他望着那炸起的土堆,眼角的淚水滑落。他知道自己撐不住了,隻道:“找到天素的屍骨之後,将我們帶回中原,埋在雨霖嶺的銀杏樹下。别再讓人打擾我們了。我太累了,餘下的路,我就不陪你們了。”
眼前虛影跌跌撞撞,再也沒人攔住他走向她的路。
前塵舊事怯重提,朝暮相思心凄迷。
天地未老情猶在,愁腸殘損君不知。
人已沒,草青青,新冢舊墳兩依依。
碧落黃泉相逢處,誰記人間烏夜啼。
東邊的天上啟明星高懸,星影浮浮沉沉在濃烈的煙霧之中,像是随時會墜落的葉子,孤零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