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天似乎要亮了,又似乎被濃煙籠罩,要一直這麼暗下去。
夾雜塵埃的熱風呼嘯過黎明,焚寂的暗火灼燒着人世的清淨。
李珺珵眼角的淚已幹,眸中的光也逐漸暗淡。
“你确實該休息了。”柳文暄點了李珺珵的穴道,李珺珵徹底昏迷過去。他将人遞給天朗,讓小雨給李珺珵行針。
天朗給李珺珵喂了粒丹藥,方才小雨給他的兩粒他沒吃,另一粒遞給了柳文暄。
柳文暄擡手要拍他肩膀,他肩膀上全是傷口,文暄隻道:“别強撐了,你吃了吧。”
“哥,你吃了吧,方才分丹藥,人數太多,你沒拿……”天朗捂住腿上的血,嘴角還是忍不住顫抖。他知道灰狼帶來的藥有限,數十人根本不夠吃。于是,柳文暄便沒吃。天朗看在眼裡,痛在心裡。于是,他也沒吃。最後這一顆丹藥,好像也救不了誰的命,但他必須留給文暄哥。他了解水田等人的作風,眼下他們也就剩下二三十人,水田想要他們死,就像捏死一隻螞蟻一樣簡單。不過,如水田藤原這樣的天才人物,遇見比自己更為厲害的天才人物,他們心中那殘虐的好勝心和不甘心又促使他們不會這麼輕易就将對方殺了。
對一個天才進行虐殺,才是最刺激的。
天朗看了看手中的那枚丹藥,有灰落在上頭,他将火灰吹去,又塞進被火燒得破破爛爛的衣衫裡頭。
火照着他黢黑的臉,他臉上的肌肉緊了緊,依舊幫忙給李珺珵包紮傷口。
水田一定會和文暄哥決戰一次。隻是文暄哥眼下受傷極其嚴重,決戰,也隻有一個可能。天朗眉頭微蹙,有些無能為力。
柳文暄沒接天朗的丹藥,回頭望望昏迷李珺珵,終是沉默。
方才打鬥之中,李珺珵雖有振作之象,他心内其實已有棄世之意。抱着必死的決心重創淳明,他自己沒讨到半點便宜。
以李珺珵的狀态,雖和松本打了半夜,到底也不至于如此。天素從城樓上墜落,徹底激發他的心傷和體内的毒。
他神思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清醒,這樣的清醒,反而不利于他的傷。
若是在混沌之中,他還無法分清天素是否還在。心中的痛和身上的痛多多少少也會被麻痹。隻眼下,他萬分清醒,所有的前塵往事都在這股清醒裡化成了穿心的利劍,化成了蜇人的蛇蠍,化成了蝕骨的毒藥,咬着他纏着他困着他,讓他痛不欲生。永甯十三年那場大火之後,他整個人就變了,變得沉默寡言,有半年,天素在牢裡照顧楚伯父,李珺珵也很少去看她。
大抵,那時候小小的李珺珵就看清了生與死,更看清了自己在生與死面前的無能為力。
後來,天素離開長安,他其實是毫不知情的,不過敏銳的他也猜到一二。直到後來他在昏迷之中再次看到楚伯父。
三年,好像很長,又很短。長到所有舊夢都灰飛煙滅,無論如何用力,也挽留不住一絲舊夢的影子。短到他們這群光陰裡的過客,連相識相知,把酒話桑麻的機會也沒有。
人像是搖蕩在命運裡的浮萍,相逢或者别離,從來都身不由己。光陰在拉扯之間,不過勾留一縷夢的遊絲,最後這遊絲慢慢織成一張網,将心縛住。
柳文暄身上的傷口痛得鑽心入骨,痛得他有些失神,又痛得他格外清醒。衣衫的邊角被燒化,凝結的破洞就像時光在夢上落下的傷疤,稍不留神,它便扯着人的希冀灰飛煙滅。而在失神和清醒之間,撕裂的是他内心最深處的遺憾和無力。
他隐隐記得,不死山爆炸那夜,天素用力将李珺珵和他們推開,最後他們都被火光吞沒,失去知覺。
他還記得,醒來時看見地裂之中的凹陷岩壁裡放的瓶瓶罐罐的藥,從那藥裡,天素也一直在自救,地上到處還是膿液黑血。
若是不救他們,天素或許還能找到解藥。隻是一次又一次,她将生的機會讓渡給了他們。
好痛,柳文暄忍不住抽了一口氣,極力的忍耐也無法克制心裡和身體上那種銳利的痛。從裡到外,有一把尖刀在往外刺,從外到裡,是一把鐵錘在敲打。刀和錘子在相互用力,似要把這軀體撕成粉末。
夜闌珊,天未明。幾處殘鐘散疏星。分明記得梧桐雨,對酌誰與話新晴。
周圍火焰不息,天上風雨不來。
城樓爆炸,城樓上的人都被炸得粉身碎骨,又有誰能分清誰是真的文天素呢?
上一回,他看到的是天素的屍身,她靜靜地躺在棺材裡,臉上的傷口外翻,沒有一點血色。
而今,他親眼目睹天素粉身碎骨,他們相逢,隻留在永甯十三年之前。甚至不死山爆炸之夜,他也沒能與她相認。
而今站着的,就剩柳文暄一個人了。他也傷得極重,他也無力回天。悲痛和絕望都在拉扯着他倒下。
日月雙星子,國朝第一人,面對這些紛擾,也隻能望洋興歎,徒呼奈何。
柳文暄望着水田,水田也盯着他。水田冷哼一聲,柳文暄就剩一口氣,踉踉跄跄,随時能倒下。
柳文暄不肯倒下,他倚劍而立,忍着痛,控制着身體的顫抖,哪怕是耗盡最後一口氣,他也不肯倒下。
人的欲望真能毀滅一切,有些事情他從前沒想明白,而今也無想的必要。
一座城池已毀,一國之君卻一味逞強好鬥。有時候柳文暄會想,是怎樣的國家培育了這樣一群人?從上至下,都毫無人性可嚴。
東瀛學了千百年中原文明,到底也隻是學了個皮毛。與這樣的國家為鄰,想要國泰民安,确實隻能征服,打得他們毫無還手之力,他們才能認清現實好好做人。
然,眼下的情形,這些也都成了幻想。
柳文暄靜聽四下動靜,他不能倒下,他需要撐着,哪怕隻剩下一口氣,也要等到他們到來。受傷于他而言,也算得習以為常。體力上的消耗反倒是最為緻命。内腔被壓迫得太痛,一口血嗆出來,他連咽回去的力氣也沒有了。
水田淡淡一笑道:“柳文暄君,還打嗎?”
柳文暄擦去嘴角的血,依舊神色自若。身體上的痛不必顯露在臉上,身上的傷亦不必暴露在外。隻要不倒下,他便永遠是那個溫文儒雅玉樹臨風的相府公子。
遍體鱗傷壓不彎他铮铮鐵骨,衣衫褴褛擋不住他儒雅氣度,心衰力竭也掩不住他的朗月清風。于是,他站在那裡,足以震懾東瀛人千軍萬馬。
“打,為什麼不打。”柳文暄說得十分淡然,就好像他從不曾受傷一般。
水田臉上露出一個笑,他很是滿意對手這樣的表現:“一劍定勝負,如何?”
“可以!”柳文暄語氣淡淡。
黎明前的黑暗不知何時會結束,即便是光明永遠不會到來,他也不能倒下。
柳文暄并非意氣用事之輩,他能做的,也隻是強撐。
忽而,馬車上的淳明哇地吐了一口鮮血,水田抽身飛過去。東瀛軍隊一陣躁動。十萬人,個個恨不得将剩下的二三十人立即剁成肉醬。鏡宗潭明示意衆人安靜,躁動的人群這才稍稍消停。
柳文暄倚劍而立,李珺珵既然豁出性命重創淳明,就不會輕易給淳明活的機會。
水田回到馬車上,将淳明衣衫撥開,淳明心口已經發黑,淳明身邊的幾個醫師都束手無策。
“好厲害的毒。”水田立即用銀針控制住淳明心髒上的毒擴散。
幾個醫師問:“大人,這沒有解藥,陛下恐怕不行。”
水田倒沒理他,快速給淳明排毒。淳明哼哼唧唧,半昏迷之間,嘴裡還在罵李珺珵是個陰險小人,說他早就該殺了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