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黑黢黢的,山林兩側的路燈悉數點亮,漫天細雪被燈光拉長,車前的雨刮器左右搖臂。
車窗半降,覆雪的灌木林迅速倒退,隻留下模糊的陰影,風将男人額前的碎發捋起。
“打算什麼時候回公司繼承家業?”
後車廂坐了兩個男人,靠與右側的男人身陷沉穩,有久居高位的穩健。
他身側的男人則年輕許多,冷光漫上他的側颌,線條都冷了幾分。
他語氣随意,“沒興趣。”
“偌大的家業,等我百年後,難不成就拱手讓人了?”
年輕男人,“雨嬌大學修的不就是金融相關專業麼?現在早就不是封建時期了,您的舊思想就收收吧。況且,如果非要論傳統道,您身邊知道的、不知道的,隻要您肯點頭,哪個不行?”
他意有所指。
發絲參雜白發的男人被氣得漲紅了臉,“逆子!”
雪天,上坡路。車開得很慢,繞過一圈山路,抵達周家宅門。
早早撐傘候着的侍從連忙走上前,替對方開了車門,而後将手中的那柄黑傘遞給男人。
恭敬地叫了聲,“靳先生。”
“嗯。”
靳晏禮看着靳嵩朗的做派,嘴角勾了勾弧度,嘲諷地笑笑。
接過身側侍從的傘,沖對方禮節性地點點頭。
宅門停車位已經停滿了各式各樣的豪車。他們來得不算晚,卻也不早了。
周平津這次排場做得大,受邀參加的基本都是和周家有合作關系的,亦或者屬于同一圈層、低頭不見擡頭見的關系。
不一定友好,尚且虛僞。
這裡赴約的究竟有多少人是真心的,就不得而知了。
靳嵩朗和周家在商業上屬于敵對關系,本是不願意過來了。
在老太太的敲打下,才算是勉強為之,帶着靳晏禮一同出席,算是給足了周家面子。
他走在前頭,“你說這周平津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一個私生子,還值得這樣大操大辦地舉辦成人禮,私底下也不怕人笑話。”
靳晏禮興緻缺缺,沒吭聲。
他繼續道:“前幾日城東的那塊地,和孫家争就沒争過。競标的時候,直接被人孫家不厚道地給拿下。這說到底,還是資金周轉出了問題。”
“今天這事,怕就是一場鴻門宴。”
兩人步入長廊,靳晏禮收起傘,輕輕抖了抖傘面上覆着的絨雪。
将傘遞給一旁候着的侍從,不鹹不淡的語氣:
“這都是别人的家事,與我無關,不做評價。況且在不知内情的前提下,想得再多也沒有實據,讓有心人聽到了,反倒是您心眼小了。”
“你就是實驗做傻了腦袋,生意場上,對于這種人沒落井下石,就不錯了。”
“是麼?”
靳晏禮反問。
靳嵩朗兩手背在身後,望着雪中開得正傲的黃臘,長長歎了口氣。
将話題重新挑了回去,示好的語氣,“鬥了這麼多年,我也算是累了。”
“你打算什麼時候接手公司?”
靳晏禮挑眉。
夜風吹動長廊兩側栽植的黃臘梅,零丁的花瓣從枝幹飄落。
他視線略去一眼,黑色的皮鞋碾在幾欲透明的薄瓣上。
漫不經心地将話給撥回去,“您兒還沒老,我現在在外面過得挺快活的。公司上面的事情,還是那句話,有我沒我都一樣。”
“況且,不論怎麼做決定,都會有人不滿意。”
“呵。”靳嵩朗擺了擺手,“我想聽的話,怕是從你的嘴裡出不來。”
他移開話題,“知道你和周自珩關系不錯,但你時刻謹記,我們靳家和他周家在商場上是敵對關系。商海無朋友,更沒有知根知底一說,人心都是難測的。”
“這點道理,自然不必您多說了。”靳晏禮英俊的皮囊扯起一抹笑,“不過這事屬于我自己的私事。”
“不歸您管。”
靳嵩朗一噎,臉拉得老長。
靳晏禮的心情倒是難得好了幾分,眼睑微彎,扯出一道細細的皺褶。
談話間,不知不覺就到了會客廳。侍從和周平津提了一嘴後,便退下了。
周平津臉上挂着笑容,迎了上來,和靳嵩朗握了握手。
收回手後。靳嵩朗看向他身側的周舒樾,語氣熟稔地和周平津道:“周總,這位就是你家小兒子吧?瞧這一臉青年才俊的模樣,未來肯定大有作為。”
“誒,”周平津滿面紅光,“瞧您這說的哪裡話。犬子尚且年幼,未來的事誰又說得準呢。”
不過這話還是愛聽的,他對周舒樾道:“舒樾,這位是你正朗集團的靳叔。”
聞言,周舒樾很上道地喊了聲,“靳叔好。”
*
靳晏禮和周家除了生意場上的交道,私底下的關系并沒有多深。今日并非主角,過來多數也隻是走個過場。
他站在一旁,和周平津簡單打過招呼,便自己找了塊僻靜地待着。
周自珩此刻還在忙着張羅,倒也沒去打擾。
陸陸續續間,賓客差不多都到齊,周自珩的任務也就完成了。
同周平津說了一聲後,一眼找到躲在角落圖清閑的靳晏禮。
“你家老頭子今天怎麼回事?”他揚了揚下巴,“平日裡不是挺不對付麼?今天笑得這麼暢懷,很難不懷疑是不是笑面虎。”
靳晏禮看着宴廳上過往的人。
舞台正中央,周平津正拿着話筒,說着那些陳詞濫調的開場白。
賓客的注意力盡數被吸引過去。
他視線掃過去一眼,很快掀過眼皮看向身旁的周自珩:“也許。不過你猜你這話,要是被你家老頭子先聽見,誰是笑面虎那就不一定了。”
“我想,”周自珩擡了擡下巴,意興闌珊地瞥了眼正在和賓客介紹他那便宜弟弟的周平津,“他現在應該沒有那個空閑。”
“别光顧着說我了,你自己又是怎麼一回事?我不信你家老頭子沒催你趕緊接手公司上面的事務。正好你接手了,我們商業上說不定還能有來有往的合作一番。”
兩人出了宴廳,在室外單獨僻開的陽台中。
靳晏禮雙手撐在扶欄上。
曲柳木制成的圍欄,落過雪後,冷雨滲進縫隙,摸上去冰冷的。
昏昧的夜,草坪中央的地燈覆蓋一層雪,燈光被吸收,卻把一抔雪照亮。
靠近屋檐的地燈,光柱穿過黑暗,雪花在暖黃色的燈光下紛揚。
他站在屋檐下,拍了拍肩頭的落雪,“對管理自己公司興趣不大。況且,如果我真的接手自家公司了,你覺得我們還能像今天這樣,站在這心平氣和地交流?”
“那倒也是。”周自珩舉起手中的酒杯,和他隔空碰了一下,而後一口悶了那杯威士忌。
寂夜裡,他歎言,“那我人生中難得的知己,怕是要見一個少一個了。”
“最近,我打算進入新能源汽車領域。”他挑眉,“你呢,有沒有什麼好的建議給我?”
靳晏禮隻道,“你這應該是商業機密了。”
不過還是多說了幾句,“未來國家發展新能源已經是大勢所趨。随着近幾年經濟飛速發展,對于物資的需求與環境的考量,産業結構噬待轉型升級。你目前可以考慮下場,至少不會賠本,但賺多賺少就沒定數。等再過幾年,市場飽和,競争越來越激烈了,那就隻會出現僧多粥少的情況。”
“下水前,勸你還是考慮清楚。”
“你說的這個,我也不是沒考量過。”周自珩皺了皺眉,心底也有點煩躁。
将手中的高腳杯反手擱在右手側的玻璃矮幾上,“不說這茬事了。今年有什麼打算,剛我過來的時候,可是從你家老頭子的口吻中推測,你家裡今年應該就會為你物色結婚對象了。”
“是個什麼想法?”
靳晏禮從大衣口袋裡摸出一隻煙盒,手指捏着盒角,從裡頭磕出一支煙。
骨節分明的手指夾着煙,打火機在雪夜中迅速竄出一條火舌。
他手攏着風,火光擦亮,吸了一口。
煙霧噴出,聲音散進風裡,“沒想法。”
“結婚就是一個說辭。我要是不願意,他們又能怎麼樣?”他撣了撣煙灰,“難不成還能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