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爾曼忽然想起數月前看見的那一幕,那個發生在他姐姐勞拉和這位年輕容克軍官間的一個不為人知的吻,隻可惜比起肆意妄為的萊文,這位前途無量的年輕人顯然更有自己的想法。
如果說迪特裡希家的每個兒子都必須為家族的發展盡自己的義務,那麼比起兩位個人特質太過強烈以至于難以操控的兄長,海因茨各方面中規中矩,除了因為父母的溺愛而顯得有些天真魯莽以外,他才是最适合的聯姻對象。
出身良好,年輕英俊,教養得體,品行端正。
家世和容貌,構成了一個體面的上流社會婚姻的全部。
威爾曼看向人群中衆星捧月的海因茨,恍然驚覺,橫亘在他們之間的或許遠不隻是那一句“你讓我感到惡心”,還有此生無法逾越的鴻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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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8年,又是一年冬天。
再次路過酒館,威爾曼還記得去年的冬天,他站在這裡,隔着馬路遙遙看向坐在窗前的海因茨。
蘭肯告訴他,活得像個正常人一樣,是他們這樣的人最大的奢望。
“像個正常人?”威爾曼讷讷道,“找個不喜歡的姑娘,和她生兒育女,你不認為這樣對我們彼此而言,都太過殘忍麼?”
“……你說得對,威爾曼,”蘭肯笑得很勉強,“但我們還有更好的選擇嗎?”
威爾曼轉過頭去,看着窗外的雪花緩緩墜落。
他又有什麼資格責備蘭肯呢?
蘭肯至少曾經真正擁有過同性戀人的愛情,還有一個在外人看來“普通美滿”的婚姻,即便他的自私和懦弱讓他此生都活在愧疚之中。
而他連海因茨的衣角都觸碰不到。
“您好,”侍者輕敲桌面,俯身禮貌詢問道,“這裡暫時沒有别的位置了,請問您介意和這位先生坐在一起嗎?”
威爾曼擡頭看去,看見了海因茨那張俊美高傲的臉。
似乎是有一段時間不見了,他又長大了些,明明也才22歲,如今骨架和氣質都長開了似的,看起來像個真正的青年了。
威爾曼沒有拒絕的理由,但他不清楚這是海因茨的命令,還是侍者不願失去這位貴客擅作主張的決定。
海因茨沒有說話,他的嘴唇緊抿着,看不出情緒。
畢竟做了多年的朋友,威爾曼熟悉他這種表情,這是要别人主動低頭的意思了。
“當然。”他微笑着說道,還是一貫地溫和好脾氣。
于是海因茨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他們在沉默中喝酒,這對昔日無話不談的好友,如今已經疏遠得如同熟悉的陌生人。
威爾曼不想讓這氣氛變得太尴尬,看起來像是他強迫海因茨坐在這裡似的。
于是他以聊天的口氣随意地問了些不痛不癢的問題,出乎意料的是,海因茨這兩年似乎大有長進,也學會了虛以委蛇,竟然沒有甩他臉色或者陰陽怪氣起來。
兩人之間的對話迄今為止都進行得非常愉快,威爾曼甚至恍惚地覺得,他們是否已經重歸舊好。
即将分别時,海因卻忽然說道:“你……我聽說你提交了明年上前線的申請。”
“嗯。”威爾曼愣了一下,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提起這個,但還是點了點頭。
“我也申請了。”海因茨淡淡地說道。
“什麼?”這次威爾曼倒有些驚訝了,“你的兩位兄長還在……你其實不是必須要去的。”
“你也是這麼覺得的麼?”海因茨忽然皺起眉頭,看了他一眼。
威爾曼不清楚自己是怎麼又惹到了這位少爺,但他還是說道:“我隻是覺得,你現在已經足夠好了,不必再為了體面去做一些你其實并不喜歡的事。”
這位小少爺已經受盡了父母和家族的寵愛,未來又有兄長的庇蔭,他的人生根本不需要努力。
然而這句話好像才是終于觸到了海因茨的痛處似的。
“威爾曼,”海因茨忽然停下了腳步,那張英俊的臉帶着審視的目光看向他,雪花落在發間,襯得那對灰藍的眼睛幽深淡漠,“你是不是覺得,我一直以來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體面?”
威爾曼沉默地看着他,幾乎脫口而出:“不是麼?”
“别總是這樣看着我,威爾曼,顯得我在無理取鬧。”海因茨盯着他說道。
“抱歉。”威爾曼垂眼低下了頭,他不清楚自己為什麼忽然要道歉,或許他對海因茨的歉意已經變成了一種本能。
這句道歉卻令海因茨更煩躁了。
他猛地抓住威爾曼的肩膀,對方似乎是被他吓到,往後退了一步,海因茨才下意識松開了手:“我,不是……”
“沒事,”威爾曼理了理被海因茨弄皺的衣領,又恢複了那一貫很淡的神情,“做你想要做的事情,與我無關。”
無論是從軍還是聯姻,海因茨少爺都必須是個體面人。
可這句話好像終于将海因茨徹底激怒了。
兩個正值青年的男人如同肉食動物互相撕咬般瞬間纏鬥在一起,最終威爾曼被一股大力抓住肩膀整個人甩到牆上摁着,那種寒毛倒立的感覺絲毫不亞于他在前線作戰演習時所面臨的恐懼。
海因茨雙手牢牢制住他的肩膀,他比威爾曼還高了一些,這樣垂下頭來盯着他的時候,就像一頭捕獵中的雄獅,這燦爛無邪的小少爺,正無意識地向威爾曼暴露出他本性中暴戾的陰暗面。
“真正讓我不體面的人,是你……”海因茨下手沒輕沒重,似乎想要捏斷他的骨頭,威爾曼痛苦地蹙起了眉。
這小少爺發起怒來是前所未有的可怕又陌生,他俯下身去,更湊近了些,在旁人看來如同耳鬓厮磨一般,但他并非要吻他。
“你看着我的眼神,很惡心,你和我說話時的神态,也叫我作嘔。”海因茨冷冷地說。
再好脾氣的人耐心也是有限度的。
威爾曼此刻于愧疚中生出怒火來,他明明已經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讓了,但海因茨卻仍不肯放過他,将他的傷疤再度血淋淋地撕開,時刻提醒着他的龌龊不堪。
海因茨沒有錯,那麼他就有錯了嗎!
威爾曼伸手掐住海因茨的脖子,在這場純粹的力量對決中,兩人離得那麼近,彼此呼吸交纏,卻用因窒息而充血的兇狠眼神望着對方:“我對你做了什麼嗎?海因茨。”
“我是親你了,還是摸你了?”威爾曼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他看着海因茨冷漠的面孔,呼吸急促,眼中泛起生理性的淚水,“我對你做過什麼嗎!”
海因茨怒極反笑。
“你沒對我做過什麼……”他一隻手勒住威爾曼的脖頸,分出另一隻手攥住對方的下颌,那力道大得讓威爾曼生出快要脫臼的劇烈疼痛,“你敢說你沒想過對我做那些事?”
“……”
威爾曼氣得直接笑出來了,說不清是失望還是無力,他認輸了,臉上寫滿了疲憊:“那麼你想要我怎麼做?”
驕傲的海因茨最終還是勝利了,他觸到對方臉上溫暖的濕意,就好像流淌的鮮血,但他粗魯地拭去了,隻留下了一道紅痕。
但這并不是海因茨想要的,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内心深處發酵膨脹,堵得他酸澀難忍。
“那就好好看着我,威爾曼,”海因茨冷冷地說,“你不能隻讓我一個人感到惡心。”
說完,他緩緩松開了手,往後退了幾步,頭也不回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