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你就放心回去休息吧,這邊有我和東叔,沒問題的。”
“黃毛,這次真的不怪你,别一直和自己過不去了。你也不是沒勸我少喝點,那樣的情況實屬無奈。”
“要是真的想補償我,就替我好好把關這次的整改,絕對不能再有故意疏漏的情況。”
“哥,你放心,我一定像你說的,把每一個用戶都當自己的家人,就像你對我一樣,認真做事,踏實做人!”
門外響起了敲門聲,倆人相繼回首,黃毛怯生生地叫了一聲嫂子。
“最近需要你過目的資料都在這裡了,先帶回去慢慢琢磨吧。”
“好。”
“哥,我送送你們吧。”
“不用了,公司現在有得忙,你盡快把我的意思轉達給東叔讓他幫盯着點,有什麼事就打電話給我。”
“明白。你們都要保重身體……”
他抿了抿嘴唇點點頭,從口袋邊上摸出挂着的墨鏡重新戴好,挽住程蔓在員工們的道别聲中依依不舍地走出了寫字樓。
剛剛把他送回家,啟航那邊突然臨時有事,通知程蔓過去一趟。
她急中生智,翻出之前密室逃脫赢的手環給他套上,連接好手機以後,叮囑他有事就按手環聯系自己,便急匆匆地出了門。
等她回來已經過了晚飯時間,飯菜倒是留在了微波爐裡,卻唯獨沒有看見他。
手環上顯示的距離仍然在屋裡,她趕緊按了一下呼叫,直到聽見他的聲音,懸着的心才落下來。
“你在哪呢?”
“遊戲房。你回來了嗎?飯菜在微波爐裡……”
她很納悶,現在目不視物的他在那幹嘛?
直到吃完飯也沒見那個定位動過,她滿腹狐疑地來到虛掩的門外。
孔令麒背對着她,拿了一塊軟抹布在一點點擦拭着收藏櫃裡的每一個舊物。
他買過的所有手辦、遊戲盒,小時候的全家福,歲月留下的痕迹依舊,但仍光潔如新。
近期新家庭幸福時刻的相框,也被他一一捧在手心裡,邊用指頭感受着造型的差别,邊在碎碎念中描摹着腦海的畫面。
“這張是第一次家宴的完整全家福,當時是我們第一次正式見到家長和程家親友……”
“這張不用問,婚紗照的經典造型代表嘛……”
“這張……應該是第一天搬進現在新家的紀念照……”
他仰着頭慢吞吞地一遍遍來回摩挲着這些記憶,身邊的程蔓早已紅了眼眶。
沒有一張照片說錯内容,邊邊角角被他盤得光滑發亮,又極其謹慎地放回印象中的原位。
當一個天鵝絨的首飾盒被拿起來時,程蔓的心跳瞬間加快了。
但是他沒有馬上打開,而是慢慢轉過來面對着她。
“姐,你還記得這裡面保存的是什麼嗎?”
看着盒面上燙金的“FOREVER LOVE”,她沒有揭開,隻是小心地托住了他包着紗布的手背。
盒蓋分離的刹那,一枚從夾層裡延伸到襯墊的銅鑰匙映入眼簾。
當初被賦予家與歸屬地位的回憶如潮水般湧來,捧着他手的掌心帶上了幾分顫抖。
增添了防護劑的軟布裹住了鑰匙,鋸齒與槽縫的裡裡外外,鍍上了一層柔和的星光。
“姐,這幾天我經曆了很多,也想了很多……”
“一個家可能會因為物質的損失受到重創,也可能會由于精神的崩潰一蹶不振,或者就是一把鑰匙的丢失導緻迷路了。”
“那位老總還可以用金錢和法律重新獲得一個新家,可是我不敢想象假如自己回不來是什麼後果,這枚鑰匙還能不能等到今天的重出江湖也不知道……”
“多比面對的是無數用戶對美好家庭充滿向往的期盼,我以前看問題還是太膚淺了,這次用雙眼雙手和嗓子的代價,讓我能停下來認真思考和重新答卷,這也許是上天的一種另類的啟示。”
“就像那句話說的一樣,世界以痛吻我,我卻報之以歌……”
努力穿過繃帶捕捉到那雙岩漿沉澱般的目光,她握住了他跳動着脈搏數字的手環。
“自古雄才多磨難,這道坎你能跨過去,已經很厲害了。現在最重要的,還是希望你的眼睛盡快好起來……”
保養完畢的鑰匙回到自己的位置,他簡單擦了一下手,拾起拐杖牽住了程蔓。
“姐,今天辛苦了。先去洗澡吧,我給你把這段時間的按摩補上……”
她還想推辭,反而被他慢悠悠地領出去了。
手上的傷基本已經愈合了,今晚的洗澡是他自己完成的。
但是怕眼睛浸水感染,給他裹上濕漉漉的腦袋後,下一秒就被程蔓推回了卧室裡。
悠然地吹好頭發刮完胡子,他在櫥櫃裡翻騰着接下來的用具。
程蔓從浴室出來,發現整個卧室空無一人,隻有一張絨毯平整地鋪在床上。
床頭櫃上的精油瓶身,與旁邊手環顯示屏上的數字,在台燈下閃爍着淡淡的熒光。
“小東西?”
連續招呼了幾次,都沒有聽到回應,她趕緊拿起手環重新呼叫。
不一會,一陣漸行漸近的腳步聲和屏幕上的運動軌迹,同步出現在了門外。
看見端着一壺剛沖好的蜂蜜水立在面前的孔令麒,她下意識馬上接過來。
“眼睛不方便要注意安全,這些易碎和熱水的東西要小心……”
“好。”
扶着她在床邊坐下,劉海的碎發輕輕撩動她的前額。
“姐,今晚的我們,終于脫離那個滿是消毒水的世界了。”
“是啊,這種感覺可算回來了。”
不再層層包裹的手掌撫過她臉龐,帶着蜂蜜清香的薄唇淺點花瓣。
“姐,我們開始吧。”
與體溫同步的指頭在她面孔上起舞,對于她微閉眼皮下的悄淌淚霜,用熱毛巾安慰着情緒的起伏,直到她仰望着他上揚的嘴角,再次沉醉入小憩的狀态。
卷起睡衣俯于枕間,散發出玫瑰醇香的精油潤入腰背,在他輕柔的手法下綻放開了一片無形的花海。
雙眼的屏蔽并沒有給他帶來什麼困擾,反而讓内心摒除了不少雜念。
穴位一點點舒展開來,由脊柱傳遞到腦中溫熱的微電流,在手環上已經跳躍出了别樣的字符。
和往日不同的是,他初愈的手心更加柔軟,褪去了舊繭如塵的粗糙,淬煉後加以抛光的質感,猶如玉石般不舍分離。
四肢關節的小心點揉,順時針的輕搖慢推,掌心的暖意像漣漪一樣擴散到筋骨。
空氣中彌漫着香而不濃的氣息,混合着節奏舒緩的輕音樂,此時的她好像靜卧在搖籃中的珍寶,享受着呵護沁心的惬意。
不知過了多久,身上穿衣服的動靜将她逐漸喚醒。
睜眼一看,他已經到旁邊收拾用過的東西了。
“小東西。”
感覺到睡袍被輕輕拉了一下,他立刻摸索着倒了半杯蜂蜜水。
“姐,醒了?要不要喝點蜂蜜,這幾天你睡不好,補一下營養吧。”
玻璃杯裡晃動的陽光,反射在他發際下細密的汗珠裡。
臉上濕巾擦拭的清涼令他神清氣爽,原本還累得有點眩暈的頭腦回過了幾分神。
“姐,你的蜂蜜水。”
“你先喝。”
“我……上來前喝過了……這是你的……”
話也沒說錯,他如果調制前不嘗過,怎麼敢端上來?
程蔓速戰速決,迅速接過來一飲而盡,然後又給他倒了一杯新的。
“這杯你的,喝了。”
他聽話地照做了。
“姐,感覺好些了嗎?還累不累?”
“挺好的,沒什麼不舒服的了。你的手沒事吧?”
“沒事,不疼了……”
給他清洗着手上殘留的精油,新長的皮膚有點發紅,幸好沒有開裂脫皮。
畢竟精油的效果,不止體現在她一個人身上。
“眼睛感覺怎麼樣了?”
“沒有那麼難受了,應該可以不用天天紮繃帶了。”
“過去躺下,給你換藥。”
伸手調暗了燈光,一圈圈松開了繃帶的束縛。
習慣性閉眼扭頭的瞬間,發現台燈的方向已經被她遮住了大半。
蘸着藥水的棉簽慢慢潤濕發粘的眼皮,再一點點吸去滲出的殘液。
眼眶紅腫的痕迹基本消失了,熊貓般的眼圈又恢複到了平日裡接近健康的樣子。
輕輕梳理着略顯雜亂的睫毛,掃去個别脫落的簾絲,瓶口懸于眉梢随時待命。
“準備好了嗎?我先點一些适應一下。”
“好……”
聲音夾了些許顫抖,但還是配合地睜開了一半。
兩滴綠豆大小的藥水前後降落在眸子裡,已經沒有了前兩天火燒一樣的刺激,他很輕松地合上眼皮,稍作轉動眼珠便完成了預熱。
“接下來自己慢慢眨眼,讓藥水全方位滲透内敷。”
并沒有想象中如開閘洩洪般的傾注,仍然是涓流樣均勻描繪在脆弱的角膜上。
開合的眼皮仿佛春雨中扇動翅膀靈活飛舞的蝴蝶,帶起了滑過輕彈的水花。
“好了,自己閉眼休息一會,手環響了再睜眼看看效果。”
給他設置好時間後正欲離開,衣角也被輕輕扯了一下。
“怎麼了?”
他張口想說,可是又咽了回去。
程蔓愣了一秒,頓時想起來了。
“拿着吧。”
她那隻還帶着體溫的手環,塞進了他期待的手中。
等到她端着新做好的蜂蜜水回到卧室,孔令麒已經坐在床頭靜候多時。
柔和的燈光裡,他久違的雙眸像露水一樣,亮晶晶地看着她。
見她進來,趕緊迎上前接下水壺。
“姐,你還加泡了菊花和枸杞嗎?”
“是的,多少也對你的眼睛有好處。現在能看得清楚了嗎?”
“強光估計還得适應,目前沒有問題了。”
“行,喝點潤下身體,早點睡吧。”
一口一口小酌熱氣騰騰的茶霧裡,倆人一直對視着彼此。
“說真的,這幾天都是看你包得層層疊疊的樣子,現在終于可以見到你正常睜眼的完整狀态了,還有點不習慣……”
“這幾天我隻能用傾聽和接觸來和你交流,但是加上了現在的視覺感受,才是這次心靈療養的最佳良藥。”
“今天我靠記憶在家裡的樓上樓下都來回走了幾次,終于有了一種遊魂歸來的感覺。”
“那麼現在,你的魂遊到哪一站了?”
他微微一笑,低頭擺弄着兩個手環。
“魂歸故裡,已經随時聽從召喚。而眼睛曆來是心靈的窗戶,如今重新憑窗遙望,舉目皆是你。”
水波蕩漾的眸中清晰可見自己的倒影,她忍不住伸手攬住他後脖頸,貼上了他還挂有茶露的唇面。
如同蜜蜂在花蕊中起落采集,倆人互相汲取着齒間未盡的芬芳。
被她推倒在玫瑰餘香尚存的毯中,腦海裡偏偏不合時宜地浮現出那晚壓在桌下的慌亂。
“姐,我不想在下面,有點怕……”
“怕啥?你不是已經練出了火眼金睛嗎?”
“可是火眼金睛幫不了我脫身……”
興許是今晚體力尚缺,或者是狀态不好,面對上方力量的鉗制,他就是使不上勁。
在急得手足無措時,耳邊響起了一個意味深長的聲音。
“那就不用眼睛,隻要把你那晚在火中拼搏的執念拿出來一半就可以了。”
散開睡袍的胸腹上,隔着一層薄薄的衣服,都能覺察到滾燙的窒息感撲面而來。
口中漸漸淡去的甘甜,也讓他開始提高了警惕。
突然,周圍陷入了一片黑暗,她把燈關了。
緊張的情緒達到了空前的極限,微屈的指節劃過他冒汗的鼻梁骨。
竭盡全力摸到睡衣的扣子屏息解開,像那晚醉得暈頭轉向中,拼命尋找着雙手的支點。
身上的負重令他出奇地難受,咬牙用胯骨頂住一翻,總算掙紮出了小半個縫隙。
盡管勉強改到了上面的位置,肩膀卻仍然被她的雙臂禁锢在原地。
腰上加鎖的力度再次壓制了他起身的欲望,一片混亂的腦子裡回蕩着那個幽幽的聲音。
“征服這座五指山就可以了,别忘了孫悟空以後和佛祖還很談得來呢。”
一語驚醒夢中人,夜色裡他還有幾分迷茫的目光,頃刻被明朗的攻意占據。
束縛中的虎軀,不安分地對抗着她一點點流逝的精力。
沉睡許久的金箍棒,在低啞的嘶吼中即将喚醒。
将阻擋在山與身子之間的封印奮力剝離,拾起久違的武器展開了移山之術。
如果說當初孫悟空重獲自由的瞬間是山崩地裂,那麼現在孔令麒浴火重生的過程,則是驚濤拍岸。
卷起的千堆雪,覆蓋在圍爐夜話的倆人身上。
融化的暖流澆灌盛開了一簇簇暗香四溢的梅花,猶如一幅彩墨潑染的真人畫卷。
告别身心桎梏的猴王傲然挺立在岩石間,冷眼俯視曾經與自身合為一體的枷鎖殘骸。
清風吹拂着他布滿灰塵的面容,毫不在意渾身上下的衣不蔽體,但是望着腳下踩着的狼藉,依然有點感慨。
“這些不同神力的靈石,孕育過我走向輝煌,也鎮壓過我反省自己。”
“而這雙眼,進八卦爐以前,看到的是憤世嫉俗;變成火眼金睛以後,貌似還見到了山外有山。”
“這幾百年來發生了很多事,也想了很久。今後的路還很長,我該怎麼走才好呢?”
無言的沉默中,他渾濁的目光裡惘然若失。
另一雙倦意交織的星眸,在依靠肩頭烏雲狀的發間閃爍奇芒。
“姐,謝謝你成為了我靈魂前進路上的他山之石,既是我攀登翻越高山的階梯,又是潛心雕琢我這塊璞玉的巧匠。”
“雖然俗話說‘朽木不可雕’,但關鍵在于,你不是朽木。”
“和氏璧的前身也隻是一塊普通的石頭而已,所以你隻要有自己内在的實力,就不怕外界的任何考驗。”
“所謂‘真金不怕火煉’,你能從這次的事故中總結出了多比仍需改進的地方,那這雙‘火眼金睛’就沒白受罪。至于後面的一切,就要像西天取經一樣,和團隊一起克服九九八十一難去修成正果了。”
“我會的,謹遵佛旨。”
兩天後,在公司董事會上鄭重摘下墨鏡的孔令麒,同之前的那位老總重新探讨了新别墅的規劃設計,并預簽了合作協議。
翌年後的某一天,再次收到喬遷邀請函的孔令麒應老總之約,在宴會上認真發表了祝福的措辭。
然而開席以後,他隻要了蜂蜜水作為飲品。
“孔總,不來點酒嗎?”
“謝謝,不用了,我最近習慣喝這個。你們随意就好。”
西服内袋藏着的手機屏幕,隐約顯示着通話中。
計劃下班後去接他回家的程蔓,全程聽完輕輕挂機後,發去了一條微信語音。
“注意安全,結束後通知我,玩得開心。”
大概十秒鐘後,飛回來一句回複。
“收到,記得早點吃飯,晚餐便當有紅腸。”
打開秘書送來的飯盒,熱氣騰騰的米飯中央,十片整齊排列組成一個??的紅腸閃着帶香味的水光。
四周堆碼的蔬菜中,用番茄醬和黑胡椒醬勾勒在紅腸兩邊的“K”與“C”,已經開始滲入了食物與她的内心。
像許多年輕人用餐前一樣,她的朋友圈先嘗到了這道美食。
日常配上三顆??前的新文案,也一字一句地碼下了真摯的心得。
“家可以是一間有屋頂和牆壁的小窩,也可以是一個互相溫暖依靠的彼此,還可以是一頓随時惦記着你的貼心盛宴。
形式的塑造多種多樣,但都是給了靈魂歸屬的天堂。”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