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幾個月,程蔓就要退休了。
雖然在去年開始,公司已經慢慢派人逐步接管她的工作,退居二線的日子讓她多年來急匆匆的腳步有了無法拒絕的放慢,可是她的内心,依然是那個停不下來的陀螺狀态。
田爽早已出國深造,程馨姐弟也是寄宿的常客,家裡還能經常照面的除了司機和保姆,隻有也年逾四十的孔令麒了。
又是十幾年的歲月磨砺,孔令麒褪去了孩子般的懵懂青澀,言行舉止有了這個年齡的沉穩可靠。
當然這一切僅是在職場上,回到家後,他還是那個可以展現本性的小忠犬。
而程蔓依然知性優雅,容顔談吐像是進行了精心的保鮮。
很多認識她的人,都覺得她在成家後變得更年輕了,昔日咄咄逼人的鋒芒有所收斂,現在更像是一壇封存久釀的美酒,釋放出年輪浸潤的醉人醇香。
其中的緣由,估計也隻有身臨其境的彼此才能體會到。
風車村的第一縷朝陽射進院子,一幢新建不久的小木屋樓上推開了一扇窗,霞光在素顔的程蔓臉上留下了一層天然的淡妝。
呼吸帶着海鹽味清新濕潤的空氣,望着遠處的風車在陽光下平靜轉動的翼身,村裡簡潔而充滿藝術特色的其他小木屋掩映在垂柳間,這如詩如畫的一幕令她陶醉其中。
今天,是她退休後嘗試居住在新家的第二日。
而這裡,位于荷蘭。
爐竈上熱着新鮮的牛奶,烤箱裡的華夫餅已經散發出小麥的香氣。
五分鐘後,穿着木鞋的程蔓把餐盤放在了圍繞大半個屋外綻放正豔的郁金香花園裡的躺椅旁,沐浴着春意盎然的暖陽,開始享受早餐的時光。
偶爾有早起路過的村民向她示意問好,她也微笑着還以禮節性回應。
給郁金香澆水打理時,她在琢磨着,今天打算做點什麼呢?
手機上收到了一條語音信息,是來自仍然在上海工作的孔令麒。
“早上好,姐,起床了嗎,昨晚睡得怎麼樣?”
聽到熟悉的呼喚,她心裡一熱,也回了一句。
“中午好,小東西,剛吃過早餐,睡得挺好的。你呢,吃了嗎?”
“吃了,今天不太餓,叫了灌湯包。等過段時間不忙了,我就去看看你。”
“好的,工作順利,注意休息。一定要認真按時吃飯!”
“放心好啦,不會再出現那樣的情況了……”
放下手機的她,思緒不由自主地飄回了剛才對話裡心照不宣的那一天。
清晨卧室的穿衣鏡前,程蔓正在給孔令麒系着脖子下的領帶。
“姐,今天有公司那邊的出行安排嗎?”
“目前沒有。”
“那你等會打算做什麼呢?”
“昨晚就計劃好了,學做一道新菜,到時候給你帶個便當。”
“是嗎?那我從現在開始就不吃東西了,留着肚子等你的投喂。”
“我也沒把握能不能按時做好,還得去買食材原料呢。”
“你肯定行,我不懷疑你的實力。就這麼說定了,我等着這份驚喜!”
他在她臉上啄了一口,接過手機跑了。
程蔓今天打算做的日式鲈魚炖飯,是孔令麒以前在日本玩時經常點的料理之一,口味清淡鮮美,也貼近他的家鄉菜風格,一直深得他的好評。
但是近年來工作與國際環境的原因,去日本的時間少了,更多時候是為了回歸現在的生活,他已經很久沒有去吃過這些記憶中的美味了。
想起上次還嘗過他抽空給自己做的紅腸披薩,她也決定要開始在自己逐漸增加的空閑時間裡,為他做一點補養胃口的事。
本來前兩天都制定好采購的時間表了,結果等她興緻勃勃地來到了市場,卻被澆了一盆冷水。
今早進入城區的高速路隧道口發生事故封路,所有車輛都要被迫改道,生鮮進貨的司機還在繞着。
上海周邊那麼大,這得繞多遠才能進來?何況錯過了淩晨,碰到早高峰又要堵到什麼時候?
要不換一家買?找了一圈下來,所有貨車無一例外都趕上了這個不湊巧的事,除非買前一天的存魚,否則隻能直接改菜單了。
剛剛從封凍的海下撈上來的鲈魚,肉質口感各方面肯定都是最好的,就算不是馬上買到手,至少今天的也比昨天冰在冷庫的強。
再過一段時間鲈魚就過冬無貨了,原本想給他做一個入秋的滋補,現在面臨這樣的突發情況,令她心有不甘,而且還是第一次嘗試做他無意中透露的中意料理,就這麼放棄嗎?
她隻能焦急地在路邊等着,期待那些滿載希望的貨車趕緊出現在視野中。
司機在她催得幾乎開出超速的心理壓力下飛回家裡,下一秒抱着還搖晃冰塊的保溫箱沖進了廚房。
從冰冷的海水裡揪上來一條刺骨的鲈魚,在保姆的協助下開始處理。
通紅的手在窸窣四濺的水珠下緊張地放血、去鱗、切片、剔骨,認真的程度不亞于她那次面對上百份條款寫得密密麻麻的合同。
調醬汁時她試了好幾次,一直覺得沒調到他的口味,畢竟日式的口感也不是很重,即使她在上海生活多年,也仍然沒有吃得淡到與他一個水平,現在終于明白每次他總要在廚房裡提前留出一半時間去調制的用意了。
将魚肉炖碎入湯,混合芝士煨熟米飯,撒上切好的蔥花,以及在橄榄油中炒過的洋蔥絲,再把魚皮煎至焦黃的肉片覆蓋在上面,使魚香更充分地被飯吸收。
就差最後一步的正式擺盤了,忙得暈頭轉向的她總算松了口氣。
保姆給她遞了條毛巾:“太太,進步還是不小的,歇會吧。”
她邊抹汗邊扶着酸疼的腰在餐桌旁坐下,随口問道:“現在幾點了?”
“一點半了。”
“啥?!”
匆忙摸出口袋裡的手機一看,真的已經過了午飯時間。
屏幕上還有他一小時前發的未讀信息:
“姐,你吃過了嗎?剛剛一個過來轉機的客戶,需要我去緊急見面簽一下合同。如果飯好了你就先吃吧。”
這半天的一切起起落落,她好一會才反應過來,心裡難免有點失落,但還是盛了碗飯嘗嘗味道。
今天努力的成果還是不錯的,可她沒舍得吃太多,把大半還沒動過的飯菜和魚湯重新熱好裝盒打包,收拾完廚房後,叫司機馬上送自己去多比等他回來。
連軸轉的奔波令她倦意不斷,剛出發沒多久就靠在後座上睡着了,但是懷中抱着的保溫桶始終未放下片刻。
再睜開眼的時候,發現司機居然也在駕駛座上打盹,氣得她往椅背上狠狠拍了一下。
“小江,都到了怎麼不叫醒我?!”
“不是的……我給先生發信息了,但是他沒回……可能還在忙工作,你也挺累的,就想讓你先睡會……我們就剛到,别擔心……”
看着司機支支吾吾的樣子,她也不好說什麼,趕緊掏手機一瞧,五分鐘前孔令麒已經給自己又發了條語音。
“姐,我回公司了,要餓暈了……”
揚聲器裡的聲音有氣無力,特别是後面幾個字幾乎聽不見了,她心裡咯噔一下感覺不妙,立馬推門下車向樓上沖去。
蜻蜓點水般同路過的員工打了招呼,高跟鞋在走廊的地闆上敲出了急速進擊的鼓點,一些摸魚的甚至偷偷從門縫裡提心吊膽地觀望起了狀況。
來到CEO辦公室門口,她突然有點緊張,冷靜了幾秒後,擡手輕叩名字下的門身。
半分鐘過去了,居然沒人回應。
難道出事了?
她幾乎是撞進去的,目光迅速在屋裡掃過,最終停留在埋頭伏桌的孔令麒身上。
桌面還放着半開的文件夾,電腦也仍然顯示OA辦公界面,手機屏幕都還在閃動。
把保溫桶擱下,小心湊過去摸摸他的肩膀。
“孔令麒?”
他依然毫無反應。
又使勁拍了幾下,他還是不醒。
莫非那句”餓暈了”不是開玩笑的?
觸到枕在腦袋下的胳膊僵硬,手指發涼,她馬上用力把他掀靠到椅背上。
泛青的臉色與透白的嘴唇吓了她一跳,下意識去試探額頭,生怕他發燒了。
溫度近無的劉海下沾了她一手冷汗,看來是低血糖犯了。
她趕緊舀了一碗湯湊到他嘴邊,繼續搖着他呼喊,好一會才勉強把魂拉回來。
迷糊中感受到了美食的空降,他連眼睛都顧不上睜開便拼命吸入,就差把勺子一起吃了。
“你慢點,别嗆到了……”
沒來得及吞下的湯汁真的刺激到了氣管,但他竭力咽完才忍不住咳嗽幾聲。
“活過來了?我前面敲門和到旁邊喊你半天都沒有聽見嗎?”
他喘着氣舔去嘴角的肉沫,托住還在發暈的腦袋喃喃自語:
“沒有……給你發完那條語音,我後面就不怎麼記得了……”
她無奈地整理桌面擺着飯菜,瞥了一眼他逐漸有好轉的臉色,問道:
“你剛回來嗎?”
“對,那位客戶趕飛機又走了,下次就說不準什麼時候來,隻能親自跑一趟……”
“什麼客戶這麼重要,都能讓你餓成這樣還要去見面?”
“真的重要……姐,這是鲈魚飯嗎?”
“對,看看合不合胃口。”
濃郁的魚肉鮮香彌漫在空氣中,脆生生的洋蔥混合着蔥花釋放出淋漓的辛辣,軟糯的米飯如同棉被輕輕覆于口腔,顆粒分明又富有嚼勁,确實是一份完美打造的走心料理。
她給自己倒了杯咖啡,在他身邊坐下。
“味道可以嗎,有沒有太鹹?”
“不鹹,剛剛好……”
他一口一口地往嘴裡塞着,然而咀嚼的速度卻越來越慢。
“是有魚刺嗎?”
“沒有,這裡都是回憶……”
喉嚨裡像是被什麼堵住了,他眼中的熱淚撲簌滲進了細嫩的肉片中。
“怎麼了,有心事?”
“沒,就是想起了以前那些和他們一起打打鬧鬧的日子,就是這個味……姐,謝謝你,今天這場空腹,值了……”
“空腹?你今天沒吃東西嗎?”
“早餐吃了,到公司沒多久就開會,然後去外面做了兩個談判,接着去了機場,回來以後又整理了這些合同……”
“路上都沒買點吃的墊墊嗎?”
“清腸保持口腹的放空,這樣才能盡量充分接受你的美食純度,所以就手動減少其他食物的幹擾了……”
“如果我今天做不了這麼快,你真的打算餓一天?低血糖對身體有多少不可逆轉的傷害難道不清楚嗎,你早上這幾單生意是怎麼談的?”
面對程蔓難以置信的質問,他嘴裡的飯瞬間感覺不香了。
也不敢反駁隻言片語,隻能怯生生地把那個文件夾推過去。
她打開裡面一一翻閱,合同收據的内容倒都是嚴謹可行,簽字蓋章無一敷衍了事。
“這些是我腦子還清醒的時候談的,沒有喝咖啡……”
認真過目後确定都是對多比有益的項目,程蔓懸着的心才放下來。
畢竟以前他連負面新聞的協議都敢随手簽,這次不得不提防了。
她還在斟酌其中的字詞,覺察到旁邊的他有幾分鐘沒動過食物了。
吃了一半的便當還在靜靜地飄着未盡的熱氣,但他隻是低頭默默地趴在桌子上,像一條犯了滔天大罪的小犬般耷拉着腦袋。
“怎麼不吃了?”
他擡起眼皮瞄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把飯都吃完,湯也喝了,這是命令。”
他磨磨蹭蹭地把飯盒重新抱在手上,轉過頭去機械地自我填喂。
沉寂多時的手機屏幕又亮起了一條信息,程蔓快速一掃,前面的文字盡收眼底。
“孔總,荷蘭那邊已經說好了,就等你的策劃……”
荷蘭?多比沒有荷蘭的項目吧?
目前唯一與荷蘭有關的往來,就是他倆今年初的婚紗照拍攝取景地。
難道是……
看着他開始狼吞虎咽的背影,她内心積累了太多問題,但又問不出口。
待屏幕暗下來,她裝作開始擦桌子上沾到的污漬,不經意地把手機朝他那邊一挪。
眼角的餘光注意到屏幕上又一次劃過的信息,吃得起勁的他動作慢了下來。
見她似乎沒有發現端倪,他借喝湯之際,用胳膊肘将手機扒拉到了離自己更近的範圍。
當飛機再次徐徐降落在阿姆斯特丹機場中,程蔓還是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悅,拉起孔令麒開始追尋去年留戀不舍的足迹。
水壩廣場人來人往的熱情不減,一群群慵懶的鴿子悠閑地四處溜達。
三三兩兩的行為藝術家沉浸在自己的表演世界裡,兜售各種商品的小販穿梭在遊客叢中此起彼伏地叫賣着。
幾隻鴿子啄食着程蔓掌心裡的幹糧,漆黑的眼珠滴溜溜地盯着她看。一隻白鴿甚至落在了她肩上,好奇地揪着她圍巾上的流蘇。
孔令麒在旁邊不遠不近地舉着手機,拍攝着這難忘的每一個畫面。
别說去年沒有,就是有,今日的一颦一笑,已不再是昔時的複刻。
眼前的任何一幀,既不可重複,更無法等同。
當程蔓雙手托着鴿子站在鏡頭前對他歪頭笑時,那些隻會出現在自己當年求學美國高校和撒歡日本街頭的青蔥歲月,在眼前交織如夢。
一個拉手風琴的大胡子老哥,操着俄語和興緻勃勃的程蔓合唱起了小曲,這一景象使孔令麒倍感驚訝。
因為他的印象中,除了家裡人和生意場的必要交流,程蔓就是個惜字如金的緘默人士。
但是從認識她到現在短短一年,貌似已經增加了幾分社牛的氣勢。
兩次來到荷蘭,本以為隻是單純地貼合她喜歡郁金香的心理,可是附帶解鎖的,遠不止對花自然而然的好感。
也就意味着,他們此次梅開二度的荷蘭之旅,會在精神畫卷上有更豐富的創作空間。
倆人從王宮和幾個博物館遍布中世紀的文化氛圍兜一圈出來,在一家咖啡館歇息。
“姐,今早玩得怎麼樣?”
“挺好的,很長時間沒有出來放松一下了,内容和氛圍都不錯。”
“那就好,我還怕你無聊呢。”
“倒是你在旁邊都沒有怎麼玩,等下喝完咖啡,陪我去杜莎夫人蠟像館轉轉吧。”
“行,我還沒去過呢。”
“上海不是也有一家嗎?”
“這個地方我一般不會想到要去……”
“這裡的是第一家分館,那就從此開始吧。”
“好。”
她把自己面前的提拉米蘇切了一小半分給他。
由窗格篩下一道道暖融融的正午陽光,攪拌進了香醇的咖啡裡,又慢慢飲入了彼此的唇間。
今天的蠟像館感覺真人還沒有假人多,孔令麒走着走着就被這些模型盯着略不自在,有點不敢直視他們的眼睛。
程蔓反而很坦然地像逛服裝店一樣輕松面對,偶爾還停下來要合影。
注意到他拍照時顫抖的手和想避開的眼神,她下一秒挎着他的胳膊往人多的地方慢慢踱步。
“不太适應這個環境吧?”
“沒,反正都是假的嘛……”
“不舒服就說出來,或者我們可以結束,沒關系的。”
“不,我們都難得來一趟,還是看完吧……”
“這樣,你陪我找到最後一個想看的人,我們就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