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家夥像收到某種指令一樣,幹脆直接倒在了她腿上,惹得她又是一陣毛骨悚然。
狼臉蹭着她的手腕,竟然賴在她身上不起來了。
輕輕撫着粗糙卻溫暖的狼背,聽到喉嚨裡滿足的咕噜聲,仿佛卧着的不是狼,隻是一隻普通溫順的大型犬罷了。
她沒想到自己居然被一匹狼優先提供了關愛,而且不惜撕開傷口以血暖手。
比起狼勇于戰勝自己對人類的防備舍身示弱,她是真的還達不到這樣的境界。
托起那條受傷的腿仔細看着,閉目養神的狼也仰面望着她。
“疼嗎?”
狼眨巴着單純的眼睛盯着她,沒有回應。
血迹斑斑的毫毛下,未愈的傷口還能看見裡面的骨頭,這是要多大的意志力才能逃出來堅持到現在,還要再一次忍痛獻血……
她有那麼一瞬間覺得,那張遺書變得很輕、很輕……
還在走神中的她被狼輕微掙紮的動作驚醒,原來已經止住血的傷口,又開始湧出了熱流。
再次淌在手上的感覺把她吓慌了,趕緊去摸口袋找東西處理。
意識模糊不清的程蔓,終于從錯亂的時空裡回歸現實。
口中濕潤的舒适令她驚喜,迫不及待想見到這久違的甘霖。
當她嘗後發現浸入唇中的竟然是孔令麒手臂上的血,頃刻間花容失色。
“你……這是幹嘛?!”
“醒了……姐,你終于醒了……”
她慌忙推開他的手。
“你瘋了!快按住,小心感染!”
他慢慢收回胳膊,聲音比起上次聽起來更顯低沉。
“姐,救援隊已經到了,我們準備要出去了……”
“你怎麼知道?”
“前面手機還有電時,他們給我打電話,已經登島往這邊趕了……”
見他狀态不對,程蔓趕緊吞掉嘴裡的殘血,伸手托着他躺下。
“别說話了,快歇會……”
感覺他臉上發冷,程蔓馬上把墊在自己身下的外套抽出來給他蓋上。
聽着他細若蚊聲的喘息,口中粘稠的感覺說不出是酸還是苦。
“你還好嗎?”
“有點暈,畢竟兩天了……”
頭頂終于有腳步聲了,傳來了确認着下面是否有人的問話。
“有人,有人,請把我們救出去……”
程蔓抓起一根木頭敲打起縫隙外的礫石,已經處于半虛脫的孔令麒,隐約聽到遙遠又清晰的來自清理廢墟的動靜,帶着疲憊而安心的一絲笑意,緩緩合上了沉重的眼皮。
平靜的夢裡,他又嘗到了母親經常做的糖醋排骨,面對奶油蛋糕默默許下了美好的心願,依偎在她懷裡開心地撒嬌,抱着新收到的玩具享受全世界屬于自己的幸福時刻……
這些場景依然隻有輕煙般的印象,甚至畫面全無,可是他的潛意識裡,覺得應該曾經發生過。
記憶中母親的音容笑貌随風而去,留在自己身邊的,隻有晚來了将近二十年的程蔓。
作為一個母親,她确實知道從本質上關愛孩子;當她是姐姐時,有着溫柔照顧年幼者的特性;而僅以普通女生的身份出現後,又令人産生包容寵溺的心理。
這些複雜又不可或缺的人設加起來,正是孔令麒期待已久為多重情感缺失填補的一劑完美良方。
心病還須心藥醫,頑疾終獲妙手愈。
病房裡,右臂包紮的孔令麒仍在吊水中沉睡。
窗外的瓢潑大雨一直沒有停止,隻是對比之前被埋時,聽起來更悅耳可及。
元氣恢複大半的程蔓,輕輕推開門進來了。
她的手上提着倆人的行李,逐一擺放在床頭櫃周圍。
坐下來拿出有些刮痕的手機一看,已經是晚上八點多了。
湊近看去,他基本有了血色的臉上,還是有幾分病恹恹的神态。
僅兩天時間,感覺他似乎瘦了很多。
起身倒了一杯溫水,用勺子小心地塗在他又開始幹裂的唇上。
看着此情此景,她的目光不自主地停留在那截紗布上。
倆人被擡出來時,救援隊在第一時間都給他們戴上了眼罩,她并沒有看見孔令麒的傷口情況。
伸手取過那把外殼還沾有泥土的瑞士軍刀,她屏住呼吸,小心将刀片撥了出來。
窄窄的刀身染紅了大半,漸變的血污像海邊翻湧的浪花一樣,從刀尖一直延伸至柄端。
這是得把自己劃成什麼樣了,才讓她從極度危險的邊緣迷途知返……
說實話,她什麼時候睡過去的,完全沒有印象,隻記得撐過了最難熬的胃痛以後,腦子就開始不太清醒了……
她一直在叮囑他不要睡覺,偏偏是自己沒有堅持住。
如果沒有他的對外求救,沒有狠下心的滴血相助,恐怕自己這輩子是真的會就此長眠不起了。
難道潛意識裡出現在自己身邊的那匹狼,就是冥冥之中現實經曆的映射嗎?
為夢裡的相濡以沫所動,她以指代梳,輕輕整理着他頭上粘連的塵土,将飛翹的發梢一一撫平。
溫暖的指頭滑過耳邊之際,他的眉毛微微跳動了一下。
“孔令麒?”
他想睜眼,過于幹燥的眼皮讓他企圖去揉開。
“别動,我來……”
浸濕的棉簽在眼角來回小心點劃,他終于在她半遮擋強光的手掌下見到了熟悉的面孔。
“姐……”
“你醒了,太好了!”
“你的身體怎麼樣,胃還疼嗎?”
“不疼了,謝謝你……”
她有點哽咽,轉過身去擦了一下眼睛,回頭看見了他欣慰上揚的嘴角。
“能流眼淚,說明不缺水了……在下面時我也想哭過,可就是擠不出一滴……”
她端過杯子,慢慢把水喂到他口中。
“你的胳膊……還疼嗎?”
“這個?“
他擡起來看看,突然揮起的動作吓了她一跳。
“一開始是有點疼,不過看到你能有好轉,就忘了……”
她握着他的右手指,輕輕活動着各個關節。
“怎麼會想到……用這個方法呢?”
“就是突然想起來之前的那次體檢嘛,雖然當時聊的是血型,可是血裡面多少還是帶點水和蛋白質吧……我也不知道,真的想不出還能用什麼代替,身上裡裡外外幹得都快成牙膏了……”
“你割了多少次?”
“怎麼了?”
她拿過瑞士軍刀打開給他看。
“這上面都快沾滿了,多危險!老實說,到底什麼程度了?”
他沉默下來,比劃了兩個手指。
程蔓還想問什麼,醫生敲門進來了。
給孔令麒檢查完身體後,開始更換手臂上的藥。
紗布裡一道針腳縫得密密麻麻的傷口,霎時讓她驚呆在原地。
出乎意料的是,孔令麒很冷靜,乖乖地配合着醫生換藥包紮,對那道誰看了都不忍直視的傷口,居然一臉雲淡風輕。
醫生取下吊瓶,囑咐完注意事項前腳剛走,下一秒的孔令麒,被程蔓撲上來的眼神盯着發怔。
“你同一個地方……劃了兩次?”
他點點頭。
夢境中那匹撕開傷口伏在跟前取暖的狼,雙眸中的一切與此時此刻的他無縫重合。
“為什麼?你不疼嗎……”
“小時候我自殘過很多次了,不都沒事嗎……避開要害又能獲得最到位的宣洩,這方面我早有經驗了……”
“别說了!”
她馬上去拾起他的左胳膊,撸起袖子上下仔細掃視。
平時看着很幹淨的皮膚裡,其實隐藏了不少已經逐漸溶解在歲月裡的傷痕。
如果這裡不是病房,估計他要被她直接全身複查了。
面對目光泛紅的程蔓,孔令麒慢慢抽回左手,替她擦去眼眶中打轉的淚水。
“姐,别哭啊,誰一路走過來還沒受過點傷呢……至少這次我動刀子,不再是單純為了傷害自己,這些血流得很值啊……”
“如果說以前我那麼多的傷都沒能挽回他們失敗的婚姻,這次能幫到你,何樂而不為呢?”
他舉起右手臂晃晃。
“這次隻對一個地方輸出,要是留疤也就一道而已……隻要能把你救回來,現在疼點醜點怕什麼,不嫌棄那些血味道難喝就行……”
還懸在半空中的右手,被她加入十指相扣緩緩擱回身旁。
貼在他胸口的眼角熱淚滑落,融進了顫動的心房。
後腦的長發多了一隻輕輕安慰的手,一如那天彼此在王座下并排而卧,他再次将她攬進了懷裡。
“姐,去年那個風雪之夜,你在路邊救了喝醉的我免遭凍死。這次不管怎樣,我都該還上這份情義了吧。”
夜深了,隻亮着一盞小燈的病房裡,像前兩天那晚一樣,多了些許搖曳的燭光。
一個體積不大但很精緻的小蛋糕上,豆大的火苗照亮了兩張期盼已久的笑臉。
戴着橄榄枝頭冠的孔令麒,在頭頂月桂花環的程蔓溫柔的生日歌聲裡默默許下了心願。
倆人沉寂幾天的朋友圈裡,同步更新了一條新的合影内容。
“今天,雅典娜為她的幸運之子慶祝隆重的誕辰。我們會在愛琴海上共同面對今後随時到來的戰役,也會繼續在史詩上書寫屬于自己的不滅真情。”
一周後,上海的别墅家裡。
“孔令麒,過來上藥。”
他輕車熟路地展開紗布,看着她手持棉簽,像畫筆一樣在剛拆線的傷口上塗抹色彩。
“這是聯系了多個客戶後斟酌篩選出來的最佳産品,希望能把疤痕淡化到最低吧。”
“實在去不掉也沒關系,就當是一次戰鬥勝利的勳章了。”
“别鬧,這像蜈蚣一樣的勳章我沒考慮發給你。”
“對了,今天那位大叔聯系我說他已經出院,也領到保險賠償了,一直在給我們賠禮道歉呢……”
“為啥?這次的飓風整個島都受災了,又不是他的錯。“
“畢竟民宿塌了,也沒有足夠的物資保障,他覺得有愧于我們,後面打算把損失為我們補上……”
“晚點再看看吧,這确實也不是小事。”
窗前似水的月色,投在倆人仰望星空的側顔上。
“小東西,這次的生日感覺如何?”
“不能算是我過得最糟糕的一次,但可以成為我記憶中最有意義的一次。”
“30歲了哦,是你我人生路上又一座特别的裡程碑了。”
“什麼裡程碑?”
“以後再遇到大風大雪,我們身邊都有可以相依取暖的彼此了。”
他還在懵懂當中,她已經貼背伏在了肩上,慢慢閉上了感慨的雙眸。
“怎麼會嫌棄你的血,咱倆連血型都一樣,說是沒有血緣的親人都不為過啊。”
“姐,這輩子能做你的弟弟,真好……”
他緩緩轉過臉,擡起右手拭去了她斷線的淚珠。
紗布不複存在的手臂,如今晚的月光般純淨無瑕。
幾乎辨識不出的淺痕,猶如清澈見底的愛琴海中穿梭不定的一抹魚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