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蔓,你我都是縱橫商界多年的老手,如果我覺得沒必要的話,不會對你做出這種不上台面的舉動,何況我們目前還是一家人……”
“當然我知道你不喜歡聽到這個,長輩不該用強權逼小輩做事。但是自從你買下多比股份的那一刻開始,我們就是一條船上的人了,這個公司今後的前途發展都要對得起自己投的每一分錢。我想請你認真用一個投資人的身份告訴我,僅憑所謂的情懷,多比能撐多久?”
“那要看你理解的情懷和多比的初衷差距有多遠了。孔令麒和我說過,他創建多比的原因很簡單,在客戶的角度上,是為他們提供便利;對他自己來說,因為沒有了自己賴以生存的家,才希望更多人不會走他的老路。”
“但是家不是隻有華麗的裝飾,沒有人情味的家,即使是皇宮聖殿,那也不過是一個展覽給外人的美術館而已。在這一點上我必須認同。”
“多比要的是裡裡外外發自内心的健康成長,強行組合與情感扭曲的家最終都逃不過破裂的命運,這一點我們也都是有共同話題的。您不會否認吧?”
孔慶杉臉上有些挂不住,但還是盡量壓着沒有爆發。
“但是我現在的家庭就挺好的。”
“我也挺好的,而且不會因為相處問題有任何吵架,彼此之間相互理解尊重的方式很舒服。”
“程小姐,多比本質上是要賺錢,不是婚姻介紹所和福利院。你們那些再漂亮的宣傳語,沒有資本的依靠,最多就隻能是個海市蜃樓。這些年來你的成功都不是建立在理想主義上的,如果是你來一手創辦多比,你還會這樣天真嗎?”
“過去我确實不會這麼想,正是由于現實的殘酷,我把自己活成了資本的追求者,對于那些膚淺的享樂和感情持唾棄态度。”
“我的女兒也像孔令麒一樣,在屬于自己的領域裡有着一定的天賦和能力。但很遺憾的是,她目前還沒有我想培養出來的硬核本領。不過她還在成長,還有很多潛能可以慢慢挖掘。一味靠強制打壓,孩子隻會越逆反和脆弱。童年失去得越多,成年以後表現出來的渴望就越明顯強烈。”
“孔令麒或許對自己想要的家和賦予他人的家,就是從前你還陪在他和母親身邊溫暖安穩的生活。可是這些在你眼裡一文不值,你讨厭他母親的善良懦弱、小富即安,也讨厭她沒能把孔令麒帶成一個無毒不丈夫的人,如今對多比的企業初衷也同樣嗤之以鼻。我倒是真的想好奇問一句,現在您的家庭又是為了什麼原因而來的,孔令傑究竟是純粹的愛情結晶,還是取代孔令麒在您心中的提線木偶?”
“如果您是想了解我對當初首次談判開出的做多比CEO的條件意見,我還是那句話,孔令麒做主,我陪他争取公平遊戲的機會。而且現在我也是多比的股東之一,這個公平我也要有份。”
盯着手捧股權合同毫不退讓的程蔓,孔慶杉的臉色似乎比那片淤血更難看。
另一邊的落地窗前,接近落山的斜陽切下幾道淡淡的塵光,映照在蜷伏輪椅中昏昏欲睡的孔令麒身上。
剛剛清理呼吸道和重新上藥的他情緒差到了極點,勉強清醒的時候,也隻是呆呆地看着右手上戴着的那隻還印有她模糊指紋的手環。
黃毛在旁邊的小桌上放下所有的資料和一杯沖好的蜂蜜水,見他眼神渙散,蹲下來仔細瞧了又瞧。
“看什麼,不認識我嗎?”
宛如從地底下冒出來一般冰冷幽怨的語氣,吓得黃毛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
“哥,你……還好吧?”
“别煩我,去忙你的吧。”
聽到赦免一樣的黃毛想趕緊溜,卻又被一聲冷不丁的命令釘住了邁出去的腳步。
“等會,幫我買包煙回來。”
黃毛瞬間雷傻在了原地。
他難以置信地轉過來,望着滿臉陰沉的孔令麒猶豫不決。
“哥,你現在的身體狀況,不能抽煙……”
“你買還是不買?!”
脖領子下突然一緊,被拽過去幾乎要親上他的黃毛冷汗直冒,那雙兇光畢現的狼眼仿佛要生吞了自己。
“别,我買,買……你别激動……”
喉嚨附近的力度并沒有松開,牙縫裡又擠出來了一句話。
“買我戒之前最後一次抽的那種,五分鐘之内完成,錢後面再轉給你。”
吓破膽的黃毛抓起車鑰匙奪門而逃。
側卧着的孔令麒微微翻過身子,按住胸口費勁地深呼吸了幾次,眺望漸漸沒入地平線夕陽的雙眼分外血紅。
夜幕降臨了,程蔓還是沒有任何消息。
空蕩蕩的餐桌上,隻有田爽和黃毛在對坐數米粒。
窗外的陽台上,隔着一扇拉着簾子的玻璃門後,隻看見了飄忽不定的一星火光。
孔令麒背對着他們在陰影裡沉默。
指頭夾着燃了接近一半的煙,但是已經積累了很長的一截灰。
戴着的黑色毛線帽,襯得整個臉色更凝重了,不時吸着通紅的鼻子,眼裡全是被煙嗆出的淚。
寒風拂過欄杆上擺放的花草,幾片枯黃的葉子飄落在他腳下。
縮在大衣下的身子在顫抖,他輕輕歎出一口淺霧,重新把煙塞回了齒間。
許久不抽是真的有點不适應,何況胸口還有傷,但是他緊緊閉住嘴強迫自己接受下來,讓比濕冷的風更粗糙的煙粒由舌根悉數灌了進去,最後化成了淡淡腥味的白氣,緩緩噴出了口鼻。
心肺像攤在鐵闆上油煎一樣,熱辣辣的痛感下,竟然彌漫着一種欲罷不能的快樂。
難道自己又要回到年少輕狂時的自我折磨狀态中了嗎?
那時的自己就是一個街頭霸王,叛逆期什麼該做的壞事都嘗過鮮,唯一能給自己存在感和成就感的支持者,就是一起結拜相伴的那些兄弟了吧。
他黯然失笑,又吐了一口煙,白茫茫的眼前,浮現出了程蔓恨鐵不成鋼的神情。
“孔令麒,你是不是不要命了?!對自己的情況沒點數嗎,居然拖個半殘的身子坐在冷風裡抽煙?馬上給我掐了!”
右手指擺弄着明暗交織的煙屁股,腕上起伏交錯的熒光數字,仿佛真的是配合着她怒斥自己的節奏在閃動。
“姐,都晚上了,你現在到底在哪,有沒有受傷,吃過飯了嗎……”
“這身子骨啊,不重要了,我現在就隻想看到你平平安安,大不了多比你當CEO,我不介意……”
“隻是千萬别上那個老狐狸的當啊,他要是也對你家暴可怎麼辦,我這個樣子隻能替你擋一下拳腳了……”
兩行濁淚滑過了他在風裡吹得有些開裂的臉頰。
他胡亂抹了一把濕漉漉的眼角,拾起煙最後猛吸了兩下壓滅在了煙灰缸中,從口袋裡掏出了手機。
“小末,我孔令麒,現在有十萬火急的事拜托你,務必幫我……”
勉強吃完飯的田爽,望着門外那個模糊不清的背影既害怕又擔心。
“黃毛叔叔,他以前也經常這樣嗎?”
“不是,他雖然也抽過煙,可那都是毛頭小夥的時候了……你知道的,他小時候被他爸害得太苦了,進派出所都比回家的次數多……”
“他和我說過……但是他人一直很好,對我和我媽就像親人一樣。現在我媽下落不明,他又突然頹廢,我真的很慌……”
“你别慌,麒哥很堅強的,他可能在你們心裡是個很溫柔很脆弱的人,其實他要被惹急了,比任何人都敢做出格的事!”
“為什麼啟航不幫找我媽啊?她不是公司的領導嗎?”
“因為……這筆業務是她個人接的,和公司并沒有直接關系,也不在正常工作範圍之内,出了事是得由她自己承擔責任的……”
“怎麼這樣啊,難道他們圈子裡都是一些利益至上的冷血人嗎?我媽給公司做了多少年的貢獻,現在有危險了過問一下都不願意嗎?”
“你小孩子,不懂大人的事……”
田爽氣得把碗一摔,黃毛趕緊噤聲。
沒過一會,她居然趴在桌子上哭了起來。
一臉懵逼的黃毛不知道該怎麼辦,再看看外面那個無動于衷的他,沮喪地把臉紮在膝蓋上抱住了腦袋。
躺在床上自我放空的程蔓,偶然瞅一眼桌上紋絲未動的餐品,又背過身去。
現在的孔令麒,也是這樣被束縛在一隅無法動彈嗎?
她的直覺肯定他今天來過這裡了,但是被攔着沖不進來,甚至可能又添了新傷。
耳邊一次次重複着出門前他叮囑的話,讓她幾乎悔透了自己的天真,也對孔慶杉再次充滿了敵意。
孔令麒,這次是我錯了,如果讓你擔心受怕了,我一定會加倍對你好……
可要堅持着等我回來啊……
她突然也覺得胸腔裡的那顆心跳得很吃力了,今天太多的負面情緒積攢在一起,又無人可以傾訴,賭氣不肯進食的胃病似乎又有了擡頭的趨勢。
還在原地不知所措的黃毛聽到推門的聲音,見孔令麒搖着輪椅進來,馬上跑去幫忙。
他凍得發紫的手僵硬地抱着厚厚的資料,渾身散發着一陣寒意十足的煙味,面前的大衣還落有灰燼。
黃毛趕緊去給他倒水,哭累的田爽頗有幾分畏懼地看着他。
“孔叔叔……你……還好吧?”
他眨了一下風中吹腫的雙眼,嘴角動了動。
“我沒事,先去寫作業吧,等會我去找你媽媽回來。”
剛剛端水過來的黃毛愣了。
“哥,你還要去哪,飯還沒吃呢……”
他劈手奪過杯子一飲而盡,嗆得不斷咳嗽,差點把肺給咳出來了。
好半天才勉強緩過來的他仰倒在椅背上,拖着低沉的煙嗓一字一句地交代着。
“黃毛,馬上去叫阿姨煮點姜糖水,把剛才預留的粥也熱好,裝在程蔓的保溫杯和飯盒裡,然後過來找我。”
“豆豆,到我們房間裡也拿一件你媽媽的厚衣服,還有暖手寶巧克力和胃藥,分開打包好。”
聽完他滄桑得變調的吩咐,倆人面面相觑。
“孔叔叔,你這是要幹嘛?”
“别問了,馬上去做,十分鐘後在這裡會合。”
他機械地轉動着輪椅去了書房,那包煙從口袋裡掉下來,又被撿起揣回兜裡。
那一刻,竟然莫名有了一絲枭雄提槍上膛的影子。
黑漆漆的院門口,坐立不安的司機終于等到了推着孔令麒一點點挪出來的黃毛。
倆人小心地将他搬上後座,衣服褶皺裡隐隐約約的煙味讓司機驚愕。
剛想脫口而出的疑問,被黃毛及時制止的眼神生生咽了回去。
替困得打瞌睡的他拉好身上裹着的羽絨服,墊穩腰後的靠枕,黃毛輕聲提醒道:
“走吧,馬上去老爺子那邊,越快越好。”
亮着燈的窗簾掀開了一角,悄悄望着車子消失在遠方的滿臉擔憂的田爽,淚水不由得又湧出了眼眶。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