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的程蔓提着保溫桶來到醫院，隐約聽到病房裡有說話的動靜。
怎麼，今天有訪客嗎？
出于謹慎，她悄悄從門上小窗往内瞅去，卻隻看見固定在床邊支架的手機和亂糟糟的被窩。
虛驚一場，敢情是這小東西去接受治療之前忘了關手機而已。
她進來擱下沉甸甸的補給，手機上居然是個電商帶貨的直播間。
滿屏的美女彈幕和禮物特效，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誤入了程菽的個人秀專場。
他啥時候對這類内容感興趣了？
定睛一看，不過是個首頁推薦的同城大數據熱榜主題，售賣的是一些日常保健品，幾個主播正沖着鏡頭吹得天花亂墜。
“……各位寶寶們請看，這款就是我們家店的top 1産品。相信大家封控在家這麼久，簡簡單單的粗茶淡飯也吃膩了，需要換換口味或者改善夥食的精緻男孩女孩千萬不要錯過……”
鬧了半天原來是個燕窩，就打小看村裡挖人參和拔蘿蔔一樣平常的她而言，這種靠包裝和廣告誇張效果的伎倆實在不咋滴。
要不是老人年紀大了身體不好，也張不開那個嘴，她還真有考慮讓他們捎點東北特色代表的營養品來。
剔除那些花裡胡哨的漂亮話，燕窩還是有點營養價值的，對病愈體弱的人确實有好處。
崇尚健康養生的她竟有種想入手的沖動了，等她反應過來，一筆待支付訂單已出現在後台。
等等，這是孔令麒的賬号，要買起碼先征求他的意見吧？
她趕緊退回去繼續斟酌，滔滔不絕的互動話語中，幾句答疑引起了她的注意。
“……鑒于上海解封不久，許多行業百廢待興，同城的可預約上門送貨，消費滿xxx元即可享受市中心直達你家冰箱廚房的專屬服務，包含烹饪指導哦！”
市中心？難道是……
她立刻找黃毛核實，一番刨根問底之後，真相不出所料地實錘了。
這是孔令麒前女友經營的品牌。
事已至此，隻有取消訂單了。
但是他怎麼會呆在直播間裡這麼長時間呢，按理說不應該存在念念不忘的狗血反轉啊？
琢磨跟孔令麒問個明白，又擔心影響他的治療，簡直要把她的頭頂撓秃了。
過了飯點還沒見人回來，她趕緊跑去聯系護士。
“他在活動中心玩，可能忘記時間了……”
“在玩什麼，這麼癡迷？”
“那裡有架鋼琴……”
走廊上斷斷續續的旋律萦繞不絕，聽着淨是些不成篇的小節，就像百無聊賴的頑童往水面随意投擲瓦礫蕩開的漣漪。
這讓她憶起田爽小時候學鋼琴的起起落落，原本從田克儉身上繼承發揚的部分藝術細胞，可惜全在考級的質變發酵下變異遁形了。
按照孔慶杉的皇位教育法，孔令麒會不會又陷入某些不可名狀的陰影？
猶豫再三，她還是敲門進去了。
獨自伏沿的練習生，唯有一隻手還在琴鍵上徘徊。
或許拼搏的軀體早已為取悅世俗所累，靈魂的魚尾仍駐留于刀尖破刃徐行。
她向醫生低聲打探今天的療程進展狀況。
“按照你之前提供的治療建議，他在有鋼琴、美食、手辦的環境下情緒會相對穩定。但醫院目前的條件，僅此而已……”
“他這是彈多久了？”
“快倆小時了吧……”
“今天的療程階段基本結束了，你可以先接他回去休息，晚點我們會把藥送到病房……”
跟醫生道謝告别完畢，她蹑手蹑腳地湊近看似摸魚的迷糊蟲。
“孔令麒？”
指間的音樂風格飄忽不定，既有哆啦A夢的入門級幼稚活潑，又夾雜妖尾的凱爾特金屬質感。
盡管在她聽起來肯定不如數字過目不忘那樣懂行，可是貓和老鼠裡面的世界名曲比比皆是，誰敢否認表面打打鬧鬧的不正經動畫，就不是值得耗費精力去流傳接近百年的藝術瑰寶了？
不得不提到田爽在上鋼琴課時，确實有模仿過這些動漫的經典BGM。
自從她知道類似曲目均入選考級清單，就再也不讓單純看劇了，原本旺盛的興趣火苗也日益熄滅在窒息的壓力下。
時光匆匆，她沒能在飛速成長的女兒身邊扮演好一個慈母的形象，也沒有可供參考的範例。
或許能由跟未來程序員的磨合過程中，她能獲得系統重裝修複的權限，讀寫的文件整理歸檔，激發配置最優的儀器威力。
一段舒緩綿長的調子如溪水淙淙流淌，引起了她的注意。
“很好聽！這是什麼歌的伴奏？”
“菊次郎的夏天……”
挾裹蘇醒慵懶的沙啞呢喃幽幽冒出，她懸着的心才放下來，輕撫他微微擡高的雕痕臉頰由衷誇獎。
“彈得很棒啊……”
“别安慰我了，都跑調半天了……”
“不，我是說真的……”
他實在想不起譜了，撤下滾燙的手指合上琴蓋，又一頭趴那閉眼不語。
“累了就歇會。有沒有想吃的東西？”
“不是隻允許吃清淡的嗎？”
“清淡不代表不好吃啊？”
“都行，你吃啥我吃啥……”
揉捏着他僵硬的肩頸，她猶豫不決要不要開口。
“咋沒拿手機一塊過來呢？”
“下午刷到了很多我過去愛看的動漫電影片段視頻，剛好醫生問我想不想去彈琴，我就直接走了……”
“怎麼，有什麼急事錯過了嗎？”
“你一直隻在看電影推薦嗎？”
“當時的同城内容就這個……”
那就可以解釋得通了，估計他沉迷其中的時候，對方還沒開播。
“出什麼問題了？”
“沒有……回去吧，活動活動就開飯了……”
新鮮出籠的蟹粉小籠包個大皮薄，搭配簡樸爽滑的陽春面，營養豐富且口感濃郁，經過一頓唏哩呼噜的迅猛輸出，就差把碗也嚼了。
“慢點，你的腸胃還沒恢複好……”
吞完最後一隻尺寸略小的蒸丸，他戀戀不舍地擱筷擦嘴，把另一邊紋絲未動的飽滿雪球推到她面前。
“不吃了嗎？”
“你上班一天了，也别餓着……”
話雖如此，面對白花花的葷腥誘惑，他除了躲在手機背後狂咽口水，竟沒有打破限食的規矩。
“姐，你先前是想用我的手機買東西嗎？”
冷不防的一句話險些噎到她，趕緊找借口搪塞過去。
“就是燕窩而已，劃走誤觸到的，沒想真買……”
“你想吃就買啊，幹嘛取消了？我給你重新下單……”
“别别，我真是手滑點到的……”
“我有做保健品的客戶，你需要補身體的話，我可以聯系他們買更适合的……”
“聽你的，你說怎麼買就怎麼買。”
見他不再追究，她暗自慶幸沒有露餡。
“對了，今晚有空沒？我打算重溫一部電影……”
“啥電影？”
“就剛才那個《菊次郎的夏天》。看過嗎？”
“沒有……”
空間富餘的床頭變成了客廳觀影的寶座，明暗交織的畫面講述了正男與菊次郎笑中含淚的同行故事。
一幕幕共鳴契合度極高的場景，一道道溫情婉轉的絕美韻律，超越語言表達的美好童年向往以及尋找親情的治愈，反差強烈又被家庭遺棄的兩個陌路人，相互撫慰闖出陰霾的曆程，究竟意指的是誰，已不言而喻。
片尾釋懷的節奏伴随着跑遠的小家夥快樂奏鳴，眼眶泛紅的她支棱起久坐酸痛的腰，才發現肩頭的小導師睡熟多時。
懸在被沿的指節仍無意識地叩舞與電影同頻的音符，頸窩貌似還殘存有冰雪消融的濕潤印迹。
掌心輕輕合攏采蜜的蜂指，在他稍顯紅潤的耳畔柔聲感激。
“小東西，謝謝你……”
然而續航前進的小船才駛出暗礁，又卷入了突如其來的海嘯。
難得的周末上午，她起床後特地去買來老上海的招牌馄饨，推開病房的門卻看見他抱膝蹲在床上發呆。
“咋了，餓得靈魂出竅了？”
他沒回應，隻是把腦袋縮進了胳膊内。
“有什麼不開心的事嗎？”
腳邊的手機屏幕又亮了一下，是一條未讀的私信。
“方便的話，今天我們見個面怎麼樣？”
“是誰啊？”
“……”
她拿起來剛要看看，他猛地一把奪回，砸到了枕頭底下。
“不是你爸的信息吧？”
“不是……”
“那是誰？”
咬得變形的唇縫擠出來的答案，果然印證了那個一閃而過的logo頭像的真面目。
“是我前女友……”
“做車隊商務的那個？”
捕捉到她語氣潛台詞的些許愠怒，他當場蹦下來一把摟住她連連道歉。
“對不起，分手以後我就沒打聽過她的任何情況，還以為是來咨詢裝修的新客戶……”
“我錯了，這就馬上拉黑……”
剛準備點開下拉菜單的手被她阻止了。
“别着急，這事我來處理。”
“這跟你沒關系，就到此為止吧……”
“她都約你了，不去不禮貌。”
“而且昨天那個訂單是我不小心下的，冤有頭債有主，我惹的麻煩我自己收場。”
他頗感為難，和親妹妹都能吵翻天的大姐大，能輕易給迷之口碑的前任好臉看嗎？
“我找個理由打發她就是了，不要讓她來打擾我們的感情……”
“你可以确定和她不會舊情複燃，但她為什麼隔這麼多年還會為一個取消的訂單主動找你見面？”
這話他答不上來了。
牽着他緊張汗潮的手慢慢坐下，她耐心分析這次異常聯絡隐含的後果。
“你們現在都有了各自的事業，每天接待的有效無效業務多的很。況且你這邊已經明确不打算繼續消費，但凡是個敬業的商家，想挽回流失銷量都能理解。”
“這種想法完全可以在官方平台交流表述，為啥要單獨私聊約你出來？你知道她和你分開以後做什麼工作嗎？”
“不知道，我後來創業忙得要命，為了多比又戒煙戒色，根本顧不上那麼多亂七八糟的事情……”
這個可信度能接受，畢竟他連公司股東被擊破的預兆都意想不到，和前任徹底相忘于江湖也正常。
委屈巴巴的鐵憨憨果然沒讓她失望，端上熱氣騰騰的早餐，她繼續平靜讨論風險。
“你的前女友給車隊和你做過什麼就不考慮了，上海剛剛解封，她如果還是以事業為重，千方百計籌建客戶網群是人之常情。”
“但你們曾經的這層關系，這個邀請過于詭異，還記得林園當時來找我抱着什麼目的嗎？”
他舀湯的勺子霎時僵住了。
“這麼說來，還真挺複雜啊……”
“沒事，你當年不欠她的，咱用不着遮遮掩掩。這一仗，我替你打。”
“不要沖動，她人脈還是廣的，别給你多個平白無故的敵人……”
“我這個人最不怕的就是别人威脅我。放心，利害關系我懂，會妥善收拾好的。和她要個時間地點，其餘别透露。”
“在醫院好好調理，原地待命等我的消息。”
咖啡廳裡三三兩兩的優雅身影，宛如沖調瑪奇朵跳躍沉澱的焦糖奶泡，讓消失不見的都市情調又一點點彌漫在沉寂的屋檐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