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窗的某處位置上,一位和孔令麒年齡相仿的女孩翻閱着精美的菜單,餘光始終在稀疏的梧桐樹兩岸等候駐足的乘客。
一陣不緊不慢的高跟鞋沖鋒号徐徐奏響,獨乘戰馬的元帥昂首挺胸地巡至隊首,對峙前方蓄勢待發的勁敵。
進入碉堡的前一秒,後知後覺的藍軍司令警惕戒嚴。
“抱歉,這裡有人……”
“你好,你是在等孔令麒吧?他今天來不了,實際上和你約談的是我。”
“什麼意思?”
“他生病住院了,不方便來。”
“那他怎麼不直接說?”
“因為那個訂單是我誤下的,我應該負責善後。”
“請問你是?”
“我是他女朋友。”
服務員送來了兩杯咖啡,兩個表情捉摸不透的女人相繼道謝,又複刻了比茶館姐妹倆更劍拔弩張的氣氛。
“程小姐,很遺憾給你造成的困擾,但這件事隻是我和孔令麒之間的矛盾,還是留給我們自己來解決就好……”
“他的私事我的确沒有權利幹涉,但我保持就事論事的态度,這筆訂單到底有什麼值得你約他出來的意義?”
事已至此,再隐瞞也是徒勞無益,女孩隻得簡要說明了此行真相。
羅超還在車隊時欠下孔令麒的兩個倍耐力胎,原打算默認分期成後半輩子的兄弟情誼,在上次的哈爾濱轟趴館聚會提及之後,他還是去補訂了貨,畢竟人家後面是真成了男女朋友,再賴賬這臉就更沒地放了。
爆發的疫情疊加了好事多磨的buff,“著名的賽車臭手”也不太懂裝備行情,何況輪胎的錢都是孔令麒墊付的,為了給老友一個驚喜,他不得不重新打擾前商務獲取進貨渠道、擔保質量。
漂洋過海的回禮總算入了庫,礙于各地出省新規的滞後,羅超沒能親自登門拜訪,好說歹說懇求她務必看在舊情面子上最後幫一把。
“這麼說,你是受人之托想叫他來簽收輪胎?”
“輪胎的費用,當初是我跑業務管錢,他從我這支的。那時他連買房都要等比賽結束,嚴格來說這兩個輪胎也有我的份……”
“但那終歸是他自己的錢吧?你是商務,他不過是個賽車手,難道為隊友慷慨解囊還挪用公款不成?”
“我沒這個意思。錢是他自己掏的口袋,到快結婚了也攢不下什麼資本。”
“如果他沒有去救人,給車隊争個冠軍,哪怕這筆獎金不用在我身上,内部人員醫治和設備運轉都不會那麼艱難……”
“賽車曆來是一項極限運動,訓練比賽皆是和死神零距離拼搏。把所謂的經濟利益淩駕于車手的生命上,這是你理解的競技精神?萬一困在滑坡底下的是孔令麒呢?”
“程小姐,你也是從事管理層的人,相信面對這種兩難選擇,你的直覺判斷不會比我光彩多少。集體與個人感情中間,挑損失最輕的放棄已經是共識了吧?”
程蔓大概get到女孩被孔慶杉買斷來往的初衷了,這個熱戀期甚至聽不到一句喜歡的女人,轉而一心撲在事業,确認在重傷退役的男友身上撈不着油水後,懷揣遣散費拒絕同甘共苦的為愛發電,是現實中大多數人的本質寫照。
她想要的男人和家,顯然不是隻有孔令麒能給,同樣孔令麒答應分手如此幹脆,證實了彼此并非無法取代。
“所以你認為,這副輪胎有孔令麒對朋友的仗義,但也有你們生活穩定的透支,無論怎樣他總會先替别人排憂解難。這算是你們沒走到一起的原因之一吧?”
“看來我今天沒約錯人啊,和看問題透徹的聰明人打交道就是省心。”
論全局統籌和心機實力,這女孩勝過同等職位的孔令麒不是一星半點。
而且偏偏在孔令麒最困難的時候提分手,若是從頭到尾僅為求财,那倒是她最磊落的一面了。
“直說吧,你想要輪胎的多少股份?”
女孩十分詫異,敢情除了一次性付清的方式,還有分紅回報任選啊。
“不愧是風投高管,思維就是絕。”
“但你的美意我心領了,股份就免了。但輪胎的現階段價值,我至少要一半。”
“理由是什麼?”
“孔令麒最初隻是一個普通車手,玩這号的人基本都是用錢和技術吃飯的愣頭青,如果沒有我們的業務扶持,他們恐怕連上場的機會都沒有。”
“他在這幫人裡算是天賦突出的那類,也是我對他有好感的緣故,車隊中後期的收益幾乎都靠他這張王牌回本。”
“很多人說,我們倆是真人版的完美技術資源庫,以後強強聯手人生無憂。”
“可沒人曉得我的難處,他更願意為自己的兄弟兩肋插刀,确定關系了心态還是古惑仔的江湖模式。明知道奪冠的重要性意味着什麼,依舊憑沖動行事。結果搭上自己半條命,大傷車隊元氣,包括我們的感情。”
“他的好人榮譽是有了,我付出那麼多算什麼?做一個失業的窮光蛋還有一窩廢柴的保姆有必要嗎?”
“我不是救濟的活菩薩,我也是個想有人疼的女人而已。他的世界可以不止有我,但我的心裡隻有他……”
女孩不禁哽咽抹淚,回憶自己一地雞毛的大小家,程蔓深有感觸,可這跟她索要私人财産的輪胎有何關聯?
“綜上所述,這兩個輪胎是你戀愛青春的見證,你又作為中間商幫了他,拿點回扣理所當然?”
“他爸不是付過一大筆錢給你了嗎?你要覺得賬沒算清楚,為啥當年不反映?”
“他爸付的是婚姻的折現,不關戀愛的事,收據的備注就這麼寫的。”
白紙黑字的複印件簡直刷新了程蔓的認知,合着擱這整退貨幾年還惦記沒使用的會員福利呢?
“你不覺得自己的想法很可笑嗎?輪胎又不是你們的共同财産,憑什麼分給你?”
“按照你的經曆反饋,這麼憋屈的一段感情早就該淡忘了。你一開始可以不接受羅超的委托,現在輪胎在你手裡,孔令麒想要還不能都要,不要就直接獨吞,橫豎吃虧的也不是你。”
“那也不至于走到這一步,說實話我不是對這個直男沒情分,看見他來直播間下單才決定邀請出來叙叙舊,連這個地方都還是我們以前逛街的故地……”
“你是計劃沿用感情牌來征服他?”
“這是我和他的事情了……”
“程小姐,恕我直言,你說訂單是你下的,并沒有人能證明。可根據他回複的時間地點來見面的人是你,怎麼說也不太厚道,就别五十步笑百步了。”
“依你的緣由,孔令麒住院缺席,我冒昧叨擾不合适。興許你也是為他着想買的燕窩,我今天帶了些來,你們可以都補補身子。這事商量好了,我随時靜候佳音。”
女孩結賬拎包撤了,程蔓瞪着桌上華麗包裝的禮盒,内心極其五味雜陳。
兩個與她命運有着千絲萬縷淵源的男人,身邊環繞的禍水深不可測,最終上岸亦或溺亡,均逃不掉濕身染垢的附贈紀念。
這個2.0版本不比林園強到哪去,倚仗賣慘和付出邏輯硬綁強要,現在反而是孔令麒得去求她了。
别看輪胎可能用不上,起碼是屬于孔令麒的正當物資,好端端的幹嘛拱手相讓?
問題在于孔令麒的脾氣,多半是不會計較了。
輪胎象征着前情糾葛,再耗下去隻能引起兩邊女人的沖突升級,還不如破财免災。
話說回來,輪胎收回來轉售得好,能給多比近期的運營成本寬裕一點,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孔令麒還在接受雙障治療,即使有情況都盡量報喜不報憂。
如今前任公然挖坑是繞不開了,用什麼技巧既能避免雙方戰火複燃,又能減少固定資産的損失,是眼下最亟待落實的頭等大事。
返回醫院的途中,她在抖音搜索到女孩的官方賬号,啟動了相關事業小夥伴渠道撒網投料,拜托他們深入調查。
喘口氣的功夫,她匆忙打電話給醫生,詢問今日的療效進展。
回蕩廊間的單一噪鳴此起彼伏,程蔓不覺脊梁泛栗,探秘的腳步一再放慢。
透過門上小窗膽戰心驚地察看,一座蜿蜒曲折的曲線網架似鳥籠矗立屋中,孔令麒抱着黑不溜秋的遙控器斜癱床頭,冷漠的雙眸焊在眼眶内毫無波瀾。
一輛賽車正不知疲倦地穿梭于軌道内外,直行過彎行雲流水,若隐若現的金屬外殼反射寒芒,猶如流星自由自在地徜徉天際,縱享逍遙。
醫生悄悄加入了觀賞的陣營,把新寫的病曆遞了過來。
“他今天忽然提出要玩賽車,說這個很能集中注意力,還跟我聊了很多比賽的見聞……”
“對啊,他是賽車手,咋把這個給漏了……”
房裡嗡嗡的馬達聲持續不斷,永動的猛禽锲而不舍地翺翔方寸山川,上一秒掠頂,下一秒貼地滑鏟,連狹窄的床底都沒忽略。
“你們這還有賽車給他玩啊?”
“不,是他叫了一個黃頭發的小青年送來的……”
她恍然大悟,接着過目下面的記錄。
“他一直呆在這裡組裝車子和賽道,遙控以後就沒再交流了,一直把自己圈在床上到現在……”
“這算是好的還是壞的發展啊?”
“隻能說仍然處在雙障的症狀沒有擺脫,前期亢奮後期遲鈍,各方面都符合此類患者的特征。”
“可他對賽車還是有不少美好回憶的,盡量保留主題較為積極的片段有助于他的情緒穩定。”
“況且他不是第一次看心理了,藥物和情境的依賴或抗拒作用很可能超出預料範圍,治療的時間和難度會越來越考驗他的健康極限……”
一束閃爍晶露的郁金香,鄭重轉交到黯然神傷的她手裡。
“這是他中止談話的時候托我代勞的,說你今天要替他談判,肯定是大獲全勝,你的履曆上不存在敗筆……”
“又擔心自己唱不好你喜歡的二人轉,改将慶祝的花放我這,怕自己發瘋不清醒毀了你的成就感……”
豆大的溫雨令須蕊垂首,她難以想象無奈化身兩縷平行線擰纏疙瘩的他承載了何等煎熬。
即便卑微到阻擋不了前線戰争的步伐,依然忠誠地堅守脆弱的堡壘,從一團亂麻的情緒裡提煉自己最具正能量的燭火點亮凱旋的燈盞,讓她相信此趟出征物有所值。
至少英雄不是孤獨的,沒有豐盛的慶功宴,歸途也要開滿通往獎台的鮮花。
“我能進去和他說話嗎?”
“假如他問起你有沒有好消息,想好怎麼說了嗎?”
飛速捋了一遍思路的她,毫不猶豫地點點頭。
久閉的門縫咔嚓一下,一抹融合了自然與精制的郁金香氣息飄滲心脾。
“孔令麒,我回來了……”
引擎的轟鳴聲逐漸降低,幾乎磨出火星的超跑可算迎來了刹停的空隙。
“你在玩賽車啊?技術不錯,有上海遊戲廳記錄保持者的味道了……”
拾起軟布細心擦拭發熱的輪毂,見她像侍弄那一屋玫瑰般挪不開品鑒的目光,嘗試征求此單驚喜的公正評價。
“你記得下次送花就送郁金香,而且選的還是黑英雄和白皇冠,搭配挺特别的……”
“我不懂這個怎麼搭,就看它們組合起來有經典的西裝女王氣質……”
她忍不住笑了,這大直男的審美還真純粹得可愛。
“謝謝……我認為這束花也有你一份。”
密密實實的花朵并排擺在了終點線輕微顫動的黑白方格旗旁邊。
他懵懂地來回掃視二者之間的異同,倏然醒悟的曜晖驅散了迷茫的濃霧。
“……赢了?!”
鋪了新桌布的旗案以花落子,倆人各握數枝修剪過的袖珍矛炬,輪番策碼未知的戰局。
“現在的情況是,羅超還給我的輪胎,被我前女友扣下了?”
“是的,說輪胎有她最少一半的利益。這事你怎麼看?”
“有一說一,輪胎是我當時花自己的錢給羅超救的急,但選品是她出的力……”
“她自願的嗎?”
“對,畢竟商務的眼光強過我們這種隻會開車的腦子嘛。車拖後腿上場開再溜也白搭,當然得請示她把關了……”
“羅超這小子技術不咋地,人情世故還是會搞的。帶我們撮了一頓,還特地打了張欠條,拍胸脯保證以後有什麼事盡管吩咐,我在月球上他都能趕上去支援……”
“什麼欠條,在哪裡?”
“好幾年的事了,都是兄弟,又搬了家,誰記得在哪裡……”
“不,這事很重要,你好好想想!”
填盤摸魚的手腕無形一緊,他眨巴無措的小眼睛,不解地望着急切盼應的軍師。
“那我得回家翻翻那些舊物了,不一定還有……”
“孔令麒,你認真回答我,這輪胎如果是以你的名義借的,你覺得有沒有原物補貼前女友的必要?”
“别摻雜任何個人感情,就理性客觀發表意見。”
這一刻瞬間穿越到了民宿備戰表決心的嚴肅對視,他又不自主地撓起了腦殼,糾結的眉頭遲遲解不開禁锢的枷鎖。
程蔓謹慎移開了小桌,叮囑他先洗手吃飯,費勁鑽出架縫去涮碗筷。
咫尺之遙的門外,丁零當啷的拆家動靜吓得她原地愣了許久。
後悔太早把這種非黑即白的負擔甩到他背上,甚至拖延着不敢出去直面觸目驚心的一片廢墟。
一堵熱乎乎的棉花牆笨拙貼附在她下意識挨近的肩臀,裝飾墨雪篷巅的熾焰丹艦淺啄惶恐不安的嬌顔。
“有人幫我修了車,為了感謝我可以給她捎一腳,但不代表車就得平分……”
“想分走,那也得通過車主的買車合同重新協定所有權手續,而不是一時興起的超時申訴……”
戲院後方擂響了落幕的鑼鼓,早已洗得锃亮的槍盾宣告收兵。
“姐,這輛珍藏版的紅色賽車,是我到意大利開完F1在當地買的,送給你了……”
“為什麼?”
“忘了?上次你就是在遊戲機上開這款赢我的……”
“那不是你放水的嗎,還提這茬?”
“但你那個時候多開心啊,前面那麼長時間不是你用真本事跑下來的嗎?”
“不說了,我命令你收下。這個所有權,我承認轉讓!”
赤冰一樣的擋風鏡倒映出會意的竊喜,她側臉淡吮少許撲鼻的芳香,凝視微揚下巴的傲嬌小霸總公布審批結果。
“太後已閱,退下謝賞用膳吧。”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