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次組裝的軌道搭建為黑白鑽石的展覽長城,一大束郁金香零星開遍頭頂腳下,還真有種花園野餐的浪漫氣息。
“動作挺麻利的啊,一會功夫就布置得這麼有情調,如果不考慮顔色的話……”
“我說怎麼總感覺怪怪的,太不合适了,馬上撤掉……”
“撤啥?結婚都還穿黑西裝白婚紗呢……”
“主要是這色确實有點不舒服……”
“别糾結了,當星空不就好了?我說行就行。”
“快吃吧,都要涼了……”
酸甜開胃的羅宋湯,鮮嫩爽滑的水晶蝦仁,讓單一的餐品開始變得豐富起來。
盡管提高了肉食的比例,食欲大不如從前的孔令麒還是罕見地擱下了拌有清蒸鲥魚的米飯。
“怎麼了,是不是味道太重了?”
“不是,做得挺好的,是我的問題……”
“沒事,你吃啊,我歇會再繼續……”
他捂着肚子慢慢靠進堆疊的枕頭裡閉目打盹,偶爾換個稍微舒服的姿勢支撐耷拉的腦袋。
看着原本活力十足的幹飯搭子深受病痛折磨,她也沒法專注難得改善的佳肴了,匆匆扒拉完自己的分量,沖了一杯姜糖水勸他緩緩腸胃。
“明天和醫生談談你的用藥量,副作用這麼強烈,代價未免太大了……”
“醫生今天說,建議回到熟悉的環境嘗試解決情緒問題,先從家裡入手……”
“同意你出院了嗎?那很好啊……”
“你也不用老往醫院跑了,才解封多久,風險大着呢……”
“我不怕,這麼多年也算練出應變各種未知數的能力了。我陪你一起面對……”
他掙紮着坐直一些,努力啃嚼了兩塊糖醋排骨,緊盯手機上前女友不滿的隻言片語,躊躇半晌還是轉頭聯系了羅超。
“大少,本來想給你一個驚喜的,這不剛好轉會以後裝備市場行情回升,惦記着你能留着帶女朋友出去兜風,再不濟賣了也能買倆名牌包包啊……”
“可我現在呆的商務水平實在比不上咱車隊那位,你也知道我這種臭手加青銅,哪有資格去跟業務總管提要求,隻能到老熟人那碰碰運氣了……”
羅超噼裡啪啦的大嗓門震得孔令麒差點暈倒,好不容易适應過來,揉揉發麻的腦殼強打精神接着調查。
“隔了那麼久我還以為沒戲了,也是這個月才通知我輪胎到了。就是當年咱眼裡風火輪級别那味兒,我還舍不得寄呢!要不是整個東北不像上海那麼寬進嚴出,我都想過去再看看這對寶貝……”
“行了,别惡心了,後來呢?”
“咳,我在上海多一個認識的别人都沒有,又怕破壞驚喜,隻能再麻煩那位美女跑一趟喽……”
“好家夥,光是挑謝禮就花了我差不多一周功夫,誰叫咱憑實力單身,哪懂女孩的心思,沒你這福氣啊……”
“說重點,你的輪胎是寄給我的對吧?”
“是啊。”
“你送了啥給她?”
“咋打聽這個,也給你女朋友買啊?”
“别啰嗦,趕緊回答。”
程蔓和田爽視頻完日常功課檢查後回到儲藏室,翻騰得一片狼藉的屋子,讓她瞬間想起那個搶劫現場既視感的惶恐不安。
“孔令麒,暫停一下……”
滿頭大汗的他從一堆花花綠綠的玩意中探出腦袋。
“姐,先不要進來,灰有點多……”
她揮手趕開彌漫的塵屑,跨過潑灑成泥的雜物去接他。
“你這是多長時間沒除塵了,不怕發黴啊?”
“原來有做過防潮措施,還好……”
倆人互相攙扶着挪進客廳,簡單擦了把臉,馬不停蹄地分工尋閱泛黃的一沓文件。
入隊簽約合同、定期晉賽名次席位贊助協議、車輛維修保養發票……
這些東西在程蔓看來無異于博弈時空的骁勇勁敵,而孔令麒則是兩眼一抹黑,隻知道那個龍飛鳳舞的簽名和的氧化的紅印是自己的真迹。
“這裡是你在車隊涉及到的所有文件了嗎?”
“應該是,發給我存檔的都在這了……”
“我先看看,你回憶回憶有沒有丢失或者銷毀的記錄。”
他遲疑着去煮咖啡,拼命把腦子裡一鍋粥的思緒去粗取精,拄在牆上的手臂險些帶歪趔趄的身子。
這批表面條條框框命令紛飛的規章契約其實并沒有那麼複雜,密密麻麻的白紙黑字不過是吓唬外行的陳詞濫調,和金融界的刀光劍影一比,應付這種毛毛雨不足挂齒。
經過她細緻的梳理,現有的檔案顯示車隊自始至終都是和孔令麒建立的法律權責關系,商務也是對公經營,沒有任何憑據證明單獨某個人員可以利用工作便利,克扣車手在正規用途方面的财産物資。
“你和她私底下約定過什麼相關的内容嗎,誓言、聲明、賭注都算,包含書面口頭的形式?”
遠程操作的手機在電腦屏幕上彈出一頁頁深度挖掘的史料,小末和鄧麗的鼎力相助,補充了含糊不清的内情分歧。
早年的孔令麒就是個在開車上走火入魔的高階玩家,這樣的天才當然受到女孩的青睐了,尤其是靠業績混口碑的部門領導,無一默認是男主外女主内的神仙絕配。
雖然彼此有感覺,也均在自己的崗位上給對方增光添彩,但孔令麒當時缺乏維持異性關系的本領,熱戀不會講情話,不替結婚與車隊未來考慮的救人執念,毀滅了她寄托終身的美好憧憬。
長達數月的賽事奔波,怎麼填補痛失王牌的漏洞都是徒勞,她沒有去看望車禍重傷的他,也十分明白對于自己的事業感情而言,這輛某種意義上宣告報廢的殘車,還有什麼留戀的價值呢?不如專心完成剩餘的工作,早日脫離苦海才是理智選擇。
“按照那時候的貢獻度,他嚴格來說已經是半個車隊的老闆了,我這個公關經理既寫過他屢破紀錄的MVP時刻,又發表過他光環封印的休眠悲歌。”
“每次營業的主題基本都是商務指定的,我能明顯看出來她對待老闆的态度冷淡了許多,不提不管,脾氣暴躁得很,經常借機内涵超子他們帶壞了這個二愣子。我們後來離開車隊,有一半原因是看不慣她的為人……”
“至于輪胎的情況,她審批的時候就不太樂意,覺得超子的水平犯不着費這錢。但老闆堅持要借,又怕傷大家和氣,就叫超子以私人名義打了個欠條,答應比賽後自己用獎金和工資還清,肯定不會耽誤老闆的終身大事……”
“欠條的償還對象和承諾形式,都是針對老闆說的。老闆墊付,倉庫采購,商務頂多核實一下品牌型号走個過場,後面也請吃了飯,哪就談得上平分了?”
“退一步說,老闆同意平分,也得先是老闆拿到東西再做他用,這不明擺着無事生非報私仇嗎?”
小末追蹤到的系統聊天記錄實錘了,女孩純粹是記恨年輕的錯愛,恰好羅超要還輪胎,便趁機抓住孔令麒的軟肋尋思敲筆竹杠,卻不曾想偏偏碰上了程蔓這個硬茬。
“大緻情況我了解了,多虧有你們這樣的好朋友。我代他先謝謝了!”
“等這件事解決了,我們一定登門拜訪……”
“姐妹客氣了……孔少是個慢熱的人,心眼太實,一直改不了這毛病……”
“就是,要沒有他的慷慨解囊,我倆能不能在哈爾濱安家落戶還不知道呢……”
“這事我和媳婦管定了,有困難吆喝一聲,保證随叫随到,絕不助長惡人氣焰!”
程蔓感激地打出去那個“為我們的友誼幹杯”表情包結束了這次坦誠交流,抿下最後小半杯涼掉的咖啡,後知後覺孔令麒不在客廳和廚房多時了。
推開虛掩的室門,他正四仰八叉地仰卧在一套攤平的賽車服上呼呼大睡。
微敞的内襯兜沿露出了皺巴巴的一葉紙角,“欠條”字樣的标題隐約可見。
第二天上午,原計劃和程蔓一塊去參與“二戰”的搏鬥,但孔令麒差勁的睡眠質量,僅允許他勉強做好早餐,伏在桌邊無精打采地瞅着飲粥複盤的程蔓。
“你在家好好休息,我去就夠了。”
“哪有又讓女朋友吃苦受累的道理啊……”
她心裡一顫,擡眼隻看見耷拉五官的無力小狗在emo。
“又在說屁話了?我是你的企業顧問,為你在财務和法律上多争取權益是我的職責。”
“話說你構思好多比的下一步業務框架沒?輪胎取回來有了經費的話,可得抓緊時間做個讓現存員工滿意的營業計劃。”
“這活你擅長,咱倆分頭行動,有事及時聯系。”
程蔓抄起文件夾挎包走了,孔令麒迷茫地拾掇碗勺,無趣地滑動屏幕聆聽推送的港台金曲。
一道靈光冷不丁閃過了他死氣沉沉的腦海上空,陣陣洶湧的暗浪在耳畔撞擊,綻放朵朵透明的禮花。
徐家彙天主教堂鐘聲綿長,福音琅琅,也為濃黑的咖啡增添了幾分異國的醇香。
兩個隔桌對弈的女莊家依次亮出了籌碼,要求對方兌現自己的條件。
“為什麼今天還是你來談?”
“第一,孔令麒身體抱恙,這是他的病情診斷書,醫生認為他暫時不宜進行對治療有負面影響的一切活動。”
“第二,我在他目前的企業擔任顧問一職,這是他跟我簽署的雇傭合同。原則上他在法律和财務方面的正當權益我有義務保護,而且關于此次的談判,他已書面委托我全權代理。”
一字排開的諸多材料令女孩神情略顯難堪,然而瞥見“雙相情感障礙”的一刹那,似懂非懂的她暗自慶幸這個包袱沒有落在後半生的肩上。
“既然如此,那就開誠布公吧。”
“你是親曆者,優先提供自證依據,表明你有這副輪胎的歸屬權。”
其實女孩早就認輸了,論耍專業的資本法則,她怎麼可能是程蔓的對手,隻不過觊觎這份橫财,倘若運氣好就勢分一杯羹罷了。
雪花一般的合同協議原複印件、孔令麒數年未清的聊天記錄、羅超親筆書寫的潦草欠條,全方位否決了她侵吞硬占的妄想。
“我沒有什麼依據,你赢了。”
“我和他如今隻是同一個城市的陌生人,碰巧重逢在直播間而已。”
“假如他願意,我是想通過等價的燕窩作為交換。畢竟他也是下了單,有這方面購物需求的顧客我當然希望越多越好……”
“說到這個,孔令麒也做了特别安排。他全價買了你上次給的燕窩,列入了優秀員工的福利名單……”
“為什麼?”
“輪胎的錢你雖然沒有份,但這件事讓孔令麒想起了以前在俱樂部的一些溫情歲月。你曾經照顧過他,現在也還是幫接收了遲來的禮物。無論怎樣,這個人情得還……”
來之前程蔓托人去檢驗過,貨物質量的确沒問題,否則多比的内評要徹底從人品裡爛成泥了。
女孩未曾料想依舊那麼執着他人想法的孔令麒頭腦竟然會轉彎了,這招借花獻佛挺高明啊。
她也主動去調查了多比的近況,差不多又抵達他最困難的極限點了。
無巧不成書的是,他又出于自身原因住院了。
相比被迫退役的腰傷,雙障的可接受程度更考驗人性的忍耐力。
“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互閱文件的程蔓沉浸在輪胎參數中,懶得報以太多的熱情。
“問吧。”
“孔令麒原來和你是仇人?”
翻頁的手倏然停在了半空一秒。
“你想問的就這個?”
“我隻是好奇,你幾乎搞砸了他的公司,那可是他的另一條命。”
“在他的世界觀裡,公司要黃也得由他說了算,想知道你是怎麼征服他的,況且現階段連飯都快吃不上了……”
她盡可能說得很中肯,生怕激怒眼前不好惹的女總裁,但交往至今見慣各圈質疑版本的程蔓,貌似傾向于揭露同是女人的内心重點。
“你覺得,我是看上他的錢才決定喜歡他嗎?”
“都不是輕信男人花言巧語的小姑娘了,莫非你是愧對他的損失,想用一輩子贖罪?”
程蔓簡直無語,如果說田克儉都能省下幾年經濟競争的資格,利用風口低成本買進她這隻潛力股,等晉升到了傲嬌馳騁的魔都白馬,再任膚淺的莽夫随意駕馭,她何苦費勁遠走他鄉開創所向披靡的帝國?
“你隻說對了一半,他的公司陷入絕境有我的破壞,至于贖罪談不上。我就是個冷血的資本家,不是救濟的活菩薩,用不着他那點香火錢磕碜自己……”
“可他爸有錢啊,号稱做生意沒虧過的商業大鳄,我們這種新産業的都有所耳聞……”
“你認為我下一步會研究該怎麼向他爸索要輔佐打天下的辛苦費對嗎?人早就許諾直接聘請我做多比的CEO,由單純投資變現的打工仔蛻變為坐擁獨立搖錢樹的摘果人。”
果然是一樣的套路,都是企圖砸錢收買女方,區别不過是長短期的形式。
“所以你是等着把這個公司摸熟再接手?”
“小妹妹,憑我的資曆和實力,為啥要從一個股權架構不清晰和管理難控的公司做起?沒有自己的企業我照樣可以日進鬥金,要為嫁入豪門自我證明就更可笑,我缺錢嗎?”
“那你和非親非故的窮小子在一起圖什麼呢?難不成是……”
一街之隔的某輛轎車裡,墨鏡遮面的孔令麒嚼着口香糖,朝咖啡廳這邊不停張望,偶爾湊近副駕駛上閃耀晶露的郁金香輕嗅芬芳。
程蔓眼神犀利地凝視對桌,目光盡是不屑的悲哀。
“你離開孔令麒,是吃不消他博愛敗家的毛病。倘若他和他爸一樣對你一擲千金,你會不會自動忽略掉掩蓋在這層泡沫下的其他隐患?”
“據我所知,孔令麒沒有主動和你說過一句喜歡,情況屬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