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車活動了一會老胳膊老腿,程蔓揭開儲存在後備箱的保溫桶,将切好的瓜果擺盤于熱乎乎的魚肉澆飯周圍,招呼還在那頭摸黑擺弄釣具的孔令麒回來用餐。
鹹淡軟硬恰到好處的羹炙早已酥糯,棘刺幾近全無,對一向進食簡單粗暴的他無疑是大快朵頤的充饑優選。
信奉晚餐簡約至上的她,捧着樸實無華的椰子飯照樣有滋有味,偶爾配以炖化的玉脍,仿若腸胃已徜徉棉花園林,空氣中彌漫着蜂蝶蹁跹鼻翼的蜜息。
“你也多吃點魚啊……”
“這是你生日親自打的魚,先吃飽……”
“我要減肥,你有時還工作的,眼睛大腦不能缺營養。”
“必須吃,我告訴你,這不是建議,這是命令!”
“你命令我?”
“命令你怎麼了?今天我是壽星,就有這權利!”
“還有強盜等着殺出來搶劫呢,别又被叼走了!”
“快點,求你了……”
天徹底黑透了,大海沉睡的鼾聲回蕩着潮起潮落的白噪音。
望月好奇地撥開雲霧的紗簾俯視下方,緩緩拉幕的沙地上,一團黑影正鬼鬼祟祟地蹲在小土堆後。
另一個朝這邊移動的人形貌似捕猹的閏土,但腳下的敏捷程度明顯遜色不少。
大胖猹刨出了土裡的寶貝,燙得左爪換右爪嘶嘶直抽涼氣,沙坑隐約散發一股烤肉的迷魂煙氣。
“熟了,這火候完美得剛剛好!”
一聲行走艱難差點摔倒的驚呼引起了猹的注意,匆匆扔下誘惑撒腿沖獵人狂奔而去。
“姐,原地等我不要亂跑,當心受傷!”
眼神不好的她唯恐一腳踩到什麼不明物體,隻能提燈呆立,眼巴巴等候那顆流星穿越夜色迎面相聚。
光暈越來越近,從剪影的腦袋邊緣擴展為清晰的五官線條,他體貼地關掉了盔頂的頭燈,牽着她跨過了尖利亂石的高危區。
“餓了說一聲就行,我幫你端過去啊……”
“我才不餓呢……說好的減肥,你這叫什麼事?”
幾聲叽裡咕噜的插嘴雜音驟然搶戲,場面一度陷入了沉默的尴尬。
“吃飽才有力氣減肥嘛。來,看看我的手藝咋樣?”
剝開層層浸油的芭蕉葉,饞人噬魂的魅魔直襲喉嚨,倘若非要找一個勢均力敵的對手,鐵鍋炖的走地雞絕對是欽點首将。
屁颠屁颠的小獸『雪麒 』伺候上了手套,他撕下一片澄黃的雞胸肉輕輕吹了吹,示意她鑒定一下生熟如何。
外焦裡嫩的皮肉飽蘸植物天然的香料,解膩又不失原有的風味,腌制的粗鹽充分釋放本質的精髓,恰好遵循了她一貫優糧細制的原則。
“太好吃了!想不到文昌雞随便就地一窯也這麼經得起考驗!”
“食材品質是一方面,我可不是第一次做這樣的美食了……”
“記得我開拉力賽的時候,野外休整沒什麼條件,尤其是沙漠,入夜簡直凍死人……”
“那些外國佬烤肉的技術,我最多也就給及格的分數,頂多是熟了……”
“不是我吹牛,我臨時砌的幾個沙土窯,他們連裡面的香味都不放過,還把自己的成果埋進去熏陶補救……”
見她忍不住吮指留戀,他雖饑腸辘辘,卻沒有争食,認真收拾完現場,帶着騎在專屬座駕的老太後打道回府了。
道道濁浪沖刷在濕漉漉的灘沿,一串銀叢密布的腳印點綴在穩如坦克的爪痕外側,籠中遊客不時伸手投喂繞圈覓食的餓狼,歡快的步伐蹦蹦跳跳出了二人轉的喜慶活潑。
“姐,今晚想去酒店住嗎?”
“都行,你做主。”
線上線下聯系了一遍,可惜酒店仍然爆滿,誰叫暑期的海島就是個香饽饽呢。
碰一鼻子灰的蔫巴小犬蜷在車外空地的躺椅上托腮生悶氣,驅蚊水沙沙的苦澀沁入肺腑,輕柔的安慰吹拂耳畔。
“生啥氣,咱不是有房車嗎,還愁沒地住?”
“住酒店會睡得舒服點啊……”
“有你在身邊就可以安心做我自己,我不在乎睡的是酒店還是郊外。”
“可你在五星級的地方更睡得習慣……”
“我今晚就想睡億星級的地方。”
“一星級?這……”
“不,我是說這個……”
她手指滿天星空比劃了一下,意味深長地俯視着反應慢半拍的小老伴。
迷茫的小眼睛和點點繁星同頻眨巴半晌,總算get到了她話中梗的含義。
“行,你說這個就選這個。那我去燒洗澡水……”
避光的帳幔撩起一絲縫隙,束發披巾的袅娜背影悄悄靠近提桶添加熱水的澡堂工。
草藥包的縷縷幽香心曠神怡,淅淅瀝瀝的牛奶和薄荷精油交織稀釋,一簇簇蒲公英從折疊浴缸的沃土中悉數升空,頗有幾分田園懷舊的閑适意韻。
智能測溫儀上搖擺漸止的刻度,開啟了他退場倒計時的信号預告。
“小東西……”
意料之中的嘴角上揚片刻,他輕輕拍了拍搭在肩頭的玉指。
“都調好了,趁熱泡吧。”
準備拎包告退,手腕倏然拉緊的刹那,思緒的日記準确翻開了初夢書簽的重要一頁。
“再陪我會好嗎?”
“這空間擠兩個人,是不是太……”
“這是命令。”
“好吧,我留下……”
這是程蔓退休外出旅行至今,第一次盼到朝思暮想的伴侶回歸身邊。
過去丈量繪制雙人同遊地圖的時候,她從未參加過任何老年團,甯願專雇向導整理攻略,也不肯讓其他人介入行程表的研究。
她不喜歡随波瘋狂購物打卡,更忌諱素質感人的紮堆吵鬧,當然僅憑一身貴族氣質的優雅裝束,就足以跟見識短淺的凡夫俗子劃清界限了。
有人偷偷議論過這個高冷難近的富老太太為何每次都是獨來獨往,随從除了幾個冷冰冰的機器人再無生氣,一度懷疑她是外星穿越來的怪咖物種。
可又有誰知道,每當結束了一趟風塵仆仆的探索,難掩寂寞的她都會親自保養『飛麒 』和『雪麟 』,和默認設置成孔令麒語音版本的它們說些私密的悄悄話。
這樣的AI替代日子過了很多年,但凡那時事業處于巅峰期的孔令麒顧得上,哪裡還需要開發人性化的智慧精靈來撫慰千千萬萬的空巢群體呢?
孩子們一個個離開家去求學工作,又經曆了一次和離異跨度無差别的渡劫,冷清下來的家裡不變的飯桌搭子,依舊是愛吃她做糖醋排骨的孔令麒。
遍地霓虹的上海,擡頭不見最質樸的星穹,被窩裡累得昏天黑地的小瘋子常常令她無奈。
盡管倆人早已消除擁抱與同居之間的隔閡,但共處一室的精神距離感實在煎熬,内卷的社會現實太折磨人了。
人生苦短,她已耗費了三分之二的生命在踽踽獨行的荒原上,昔日數獨和電子寵物的理性存在滿足不了變成真人的匹諾曹需求了。
飄揚在六十歲的賽車沖刺終點線黑白旗,不僅僅是孔令麒夢寐以求的勝利标志,更是守候征戰江山鳴金凱旋的将軍夫人殷切的期盼。
“姐,你脖子後面有一點點皮疹了,别直接泡進水裡,待會要擦點藥……”
她迷迷糊糊地清醒過來,背後傳來溫柔的擦拭,比白天拂面的海風愈加撩撥沉寂的心弦。
下意識抱住他曬出色差的胳膊貼在臉頰,把捏着浴球忙活的小沐師搞傻了。
“是不是弄疼了?我去換個幹毛巾吧……”
“沒有,你繼續……”
缺乏往常推拿搓洗體質的她,不忘惦記夫妻感情的交流,微閉雙眼斜倚王座打盹靜享親密服務。
若不是浴缸容量有限,她都想邀請他一塊體驗了,明明今天是壽星的級别,一整天都在跑腿打雜,哪有個主人的模樣?
“累不累?你先歇會吧……”
“沒事,難得退休了出來潇灑,我巴不得一直呆在你身邊,隻要你不嫌棄我各種各樣的毛病就行……”
“你已經不是落魄的孔大少,是自強自立的孔老總裁,我投資半輩子看好的男人,可不能就這樣打水漂了。”
“你知道的,我永遠都趕不上你的節奏,但你總願意在我追逐的前面停下來等我……”
“我從小的夢想是希望給自己和别人創造一個美好的家庭,也希望能和喜歡的女生相擁取暖終身、滑雪忘掉煩惱。”
“突然發現我還沒有許生日的心願,姐,你能答應我一件事嗎?”
“你說。”
汩汩暖流沿指縫濾作四散的珠屑,他大概想抓緊的是殘酷流逝的光陰。
“雖然這個話題不是很吉利,我就是想……你能不能不要在未來的日子裡先我而去,我還想帶你去吃遍世界,找到既有又有雪山的海島安享晚年……”
“我不适應沒有你在的每一天了,院子裡的郁金香植園還沒有種齊所有的品種,你不可以缺席它們全勤的那天……”
浸透檸檬精油的毛巾恍若溫潤的嘴唇,銜托白皙的臂笛吹撚夜曲。
樂室氤氲的妙律由笛腔淋漓遊蕩,音符在波紋漾的五線譜中穿梭變化。
而他像是悉心照料鮮花的園丁,澆灌捉蟲以及清潔株葉的流程娴熟自然。
沾染的凡塵剝離殆盡,袒露的内壁年輪凸顯,未經風霜侵蝕的花蕊探出了嗅春的面龐。
“姐,能卸下大部分高壓負擔享受快樂,适當保持思維活躍調節心态,你都年輕很多了!”
“想明白為什麼嗎?因為我也不舍得丢下你去那個遙遠的冥界……”
“西伯利亞的寒獄讓我害怕了很長時間,假如那一天真的到來,我應該不會再抗拒和冰雪打交道了……”
塗好身體乳的她下巴抵膝貓在防蟲帳篷裡拔草,聽到他洗完澡收拾東西的動靜,又鑽出來搭把手。
自動清潔消毒的浴缸蓋上了防塵罩,正晾衣服的孔令麒覺察到靠近的腳步聲,奇怪她怎麼還不睡覺。
“難得出門有伴了,這麼好的時間用來睡覺多浪費……”
忽略明顯蒼老的音調容顔,說是個愛撒嬌黏人的小女生都不誇張。
人随年齡增長,心智确實會呈現二次幼化的趨勢,但對于她來說,極有可能是啟封了壓抑的天性。
小時候的她再不受重視,相對和父親還是比較親的,替她教訓惡作劇的暗戀男生,教導尋覓另一半依靠秘籍的言行曆曆在目。
孤身扛起事業家庭雙重責任的花木蘭,日複一日把女子本性隐藏于密閉盔甲之下,看似無堅不摧的結界,實際上也同暴露裂縫的蛋殼一般脆弱易碎,一旦僞裝褪去,并沒有什麼特殊的區别,那個要強冷漠卻也會無助哭泣的矛盾體終究浮出了水面。
馬燈忽明忽暗的赤焰搖曳不定,映照在幔幕的無縫背影接近入眠。
中間巨大的紙籠兩側,各有一支筆在書寫着轉瞬即逝的話語。
睡意朦胧的她跟不上字迹秒沒的速度了,也記不住究竟寫過什麼,對面的加密信件都完工了,這邊還在徘徊不前。
“咋了,寫外星文呢?醞釀老半天了……”
“都怪你,整啥速幹高科技啊,還沒看清就消失了,欺負我眼睛不好嗎?”
“這不是考慮到願望說出來就不靈了嘛,萬一被人撿走偷看也不合适啊……”
“我這個人最不怕的就是别人威脅我,想看就看呗……”
“那我呢?”
“随你。”
握住她略顯僵硬的手指,他沒有直接代勞,湊近耳旁低聲進谏。
“折中一下,咱們一起寫,心誠則靈……”
正如早些年手牽手勇闖無形硝煙戰場那樣,她曾經付出專業心血幫他的公司轉危為安,而當下面臨專注不佳的衰退狀态,他從未嘲諷她癡笨無用,義無反顧地承擔起輔助镌刻的門客職責。
邊念邊寫的肺腑之言不算太多,畢竟她不是個太會說話的人,可依稀辨識的寥寥數語,足夠表達對夢中人的留戀珍惜。
徐徐晚風與竹罩熾苗擊掌歡呼,輕輕拭去他們憧憬眸底的淚花。
旋轉飛升的孔明燈化身逆流而上的錦鯉,擺尾紮進了星芒熠熠的銀河。
燃燒的熱氣烘烤出了他們隐藏的心願單,日常潦草的『希望程蔓多福多壽,平安喜樂 』『孩子們身體健康,事業順利 』『多比的未來燦爛輝煌 』情真意切,句句雨露均沾。
密密麻麻的幾個側面,不止包括了以上提及,最重要的是某條反複描摹的豪情壯語。
『繼續努力陪伴我愛的小東西慢慢變老,在這個世界絕不扔下他一個人,做好保護他有家有溫暖的女超人。 』
豆大的螢火吞沒在漆黑的雲霄盡頭,凝望遠方的老兩口相視一笑,互相攙扶攜手起立。
“睡車裡嗎?”
“你不許踢被子了……”
“不會了……記得多挂兩個艾草包,昨晚有蚊子……”
“我咋沒感覺?”
“因為咬的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