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撿起來,走過去,遞向他。
或許是丫鬟之前日日擦香的緣故,繭子雖沒全消,但已不太明顯了。乍一看,隻以為是哪家将門小姐的手,偶爾揮揮劍,健美又金貴。
應星似乎誤會了些什麼,以至于他很小心地從你手裡接過果子,以免自己粗糙的指腹碰着你。
你受不了被當大家閨秀的詭異感,報出了自己的大名。
但應星還是那樣空茫的表情,隻點頭說:“嗯,我記得你的。”
他看起來沒什麼喜怒哀樂,死寂地就連下一秒躺地上安息了也不奇怪。
你給他報來好消息:“裴漣被查了,你知道嗎?”
“嗯。”
“那劍鞘是你造的。功名該還給你了。”
應星終于回魂了,卻不是高興。
他唇角上揚一點,眉毛輕微擰起,是一個苦笑,透露出一點淺淡的無奈和怅然。
“回不來了。”他說,“我弄丢了它,它便會屬于任何人,卻不會再是我的。在這裡,沒有真正能屬于我自己的東西。”
你默然一會,不知道回些什麼,隻是替他把懷裡的果子抱過來,“我幫你放屋裡。”
應星的屋子很幹淨。雖然也是和外頭的樹一樣褴褛的。
果子放下後,你嘗了一個,味道和外表一樣寒碜,酸得你倒吸冷氣。
“對不起。”應星道歉。
“是我自己要吃的。”你擺擺手,“不過我也想問,你摘這個吃做什麼呢?”
要麼吃不飽,要麼飯不好吃,要麼缺水果了。
應星沒有回答,似乎這是一個折磨人的問題,就連‘我愛吃酸’這樣的借口都說出不來。
頑存的自尊讓他難以暴露自己的落魄,就像你在長老面前局促不安一樣,他也怕自己被你讨厭。
對他來說,被讨厭這件事太容易發生了。他已然不知道要怎麼做才是對的。
可惜,你不太會安慰人。
因為記憶裡,大多情況下,你才是那個落魄的需要同情的人。
你能想到的,隻有告訴他,你其實并不金貴,不是他需要小心對待的人。
第一步,從一碗拓漿講起:
“說來也巧,我曾經也有一種别人不愛吃,但我愛吃的東西。”
“涼涼的,裡面放了很多糖。他們說太甜、難喝,便都丢了,被我撿了回來。你知道為什麼嗎?”
“…為什麼?”他順着你的話問。
“因為對那時的我來說,那是為數不多可以吃到糖的機會。”
聽到這個意想不到的答案,應星痛心似地蹙了下眉,不知是為曾經的你,還是為與之相似的自己。
“我很少和旁人說以前的事,因為太丢臉了。”你垂着眸子道,“但長大後,我發現,其實我心底裡是想回家的。哪怕在那裡沒什麼好的記憶。”
你問他:“你呢?你有想過回家嗎?”
應星從痛心轉為無措,又從無措轉為咬牙。他握住自己的手腕,像是要借此按捺哀痛,道:
“我沒有家了。我的家園被豐饒民摧毀了,已無處可歸。”
乍聞此事,你深深吸了口氣,又問:“那你為什麼選擇來工造司呢。”
“我沒有練武的才能,所以我想打造兵器送給雲騎,希望他們替我報仇。”
他無意識地用指甲撓自己的手腕,“但我逐漸意識到,我不該來這裡,起碼不該來羅浮。”
繁華之地,燈火通明。可燈籠照不到的背後,一顆顆人心擠在黑漆陰影裡。
“那要去哪呢?”你問,“等我買了自己的星槎後,可以帶你過去。”
應星搖頭,“不用了,謝謝。之前有人找我修補仿品,給了我一筆錢。我準備拿它去朱明,那裡或許能更好地學習。”
“那也挺好的。”
“我不知道這是否好。”應星道,“我不知朱明的工匠如何,不知師傅會不會同他們說我的不是。也許那隻是又一個羅浮工造司。”
“或許我報不了仇。如果在那時就和族人們一起死了,興許會更好些。”
手腕已經被指甲刺破皮,滲出點血來。
你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臂,“可以了,别說了。”
這時候,你該說些什麼呢?
——都會好起來的。
——你能報仇的。
說不出來。
無法保證的事情。
你最終隻是俯下身,虛攬了他一下。
在一觸即離前,他另一隻手抓住了你的衣擺。
你停住了,低下頭,入眼是他蒼白的發,看不到表情,就這麼埋在你胸口。
先聽到一聲壓抑的氣音。
然後逐漸急促,難以再壓抑。
這個将近青年的男孩,或者說男人,在很小聲地嗚咽。
不知攢了多少年的眼淚淌過臉頰,低落在地,洇進青色的果皮裡。
屋子裡泛起清淡的酸苦氣味。
*
“多少錢,可以買一柄你制的劍?”
應星已恢複了平靜,隻有眼角紅痕還未消下。
他搖了搖頭,回答:“現在的我還不行。以後若是造詣精進,我會為你鑄一把——若你那時還需要。”
你點頭,笑了笑,“嗯,我等你。”
而後轉過身,“那麼再見,應星。”
等聽到腳步聲追上來後,頭也不回地勸:“不用送我了,天冷。”
腳步聲停下。
山高路遠,道阻且長。
萍水相逢,望莫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