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時飛扶冊如夫人,薛文龍饑饞美香菱
賈雨村因東宮提攜之故補了禮部京官,隻是官高職閑,反倒不如金陵應天府尹有實權,算是明升暗降了。但畢竟東宮名頭不小,他雖惶恐狐疑,倒也不至失了方寸。此次扶冊如夫人嬌杏做正房,特意以續弦之由設馔擺酒,款待同僚,也是一次試探之舉。
若賈、王兩府欣然赴宴,則無嫌隙,可以照舊往來,他連從前的學生林黛玉都下了請柬,為的就是彰顯自己不曾忘本。若兩府及林家人不來,那就很可能朝堂之上不得照拂了。
這邊賈政與王子騰商榷了一下,摸不準東宮是個什麼意思,都推脫忙不去,隻交待寶玉去應個景即可。
寶玉原本不賴煩應酬,聽聞黛玉有意同行,心頭大喜。事無巨細地交待紫鵑替黛玉準備出門的行頭,恨不能她插什麼钗,戴什麼簪都要一一過問。
隻是賈母不放心他二人小孩子家家的單獨出門,又見鳳姐要在家養胎,王夫人、邢夫人各有人情往來。臨了把薛姨媽這個閑人請了過來,千叮咛萬囑咐,讓她一路陪同照管二玉。
薛姨媽原本帶着丫鬟同喜出門,哪知香菱蹦出來,求請同行。薛姨媽心知香菱漸大了,薛蟠為了求占香菱,在自己面前打了多少饑荒。此時若抛下她去了,難免會被兒子糾纏,倘或在梨香院鬧出事故來,豈不被親戚笑話。思來想去,薛姨媽就将香菱一并攜帶了。
仕宦勳貴之家都重顔面講排場,出門會客,沒有不盛裝打扮的。就連帶出去的丫鬟小厮,也專挑模樣清俊标緻的,方不失世家派頭。晴雯就成了寶玉外帶的第一人,起先她還百般不願意妝飾,得知林姑娘也一起來了,立刻撇下寶玉,擠到林姑娘的轎子裡去了。
寶玉不想一人獨坐轎裡,隻得猴在馬上随轎前行。
在寸土寸金的京城,賈雨村三進的小院子誠然是不夠看的。但是他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内,措辦到這樣地段合宜、花園齊整的宅院,由此不難猜想他在金陵應天府撈了多少油水。
進了花廳,男女隔湖分席。晴雯見茗煙被寶玉捎帶出來,想是不必在圊廁行苦幹了,一時心氣不順,扭頭又追着林黛玉進了女賓席。薛姨媽怕寶玉少了個人伺候,忙叫同喜去男賓席看顧着。
因為女賓席沒有主母周旋迎待,隻有管家娘子張羅席面,賓客言談間就少了顧忌。黛玉聽到周圍吃酒的女人議論,賈雨村續弦的夫人,原是個丫頭立了妾,先頭太太去了,又扶了正的,可見是個極有氣運的人。
得知新師母竟是丫鬟出身,黛玉聽了氣悶,“我先師母含辛茹苦伴夫十年,一夕撒手人寰,竟是為她人作嫁衣裳。”
薛姨媽笑道:“我的兒,男子顯貴多棄糟糠,世間也少有鳏夫不續的,而況麻雀窩裡飛金鳳也不是奇聞。憑你是丫鬟貧女,再醮之婦,隻要月老的紅繩絆住了貴人的腳,終究是大富的命。也有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親朋上下都認準了是一對,偏偏陰差陽錯,一個命薄壽短,兩個生死相隔,再不能結缡的,可不就便宜了後來人。”
乍聽見薛姨媽的這番說辭,晴雯覺得有幾分道理,後一細想,她老人家可惦記着撮合金玉良姻,府中上下都知曉老太太更希望兩個玉兒配,她此刻說什麼命薄壽短,豈不是暗咒林姑娘。
她氣上心頭,小嘴一撅,賊笑道:“我見薛姨媽頗有感觸,必是孀居苦悶,念起先去的薛姨爹了。”
撂下筷子,薛姨媽的臉色登時不好了,黛玉忙伸手去打晴雯:“你這小蹄子,姨媽的事也是你能說的。”
薛姨媽見四圍賓客都悄然探頭過來,隻得讪讪一笑,低頭假裝抹了抹眼角。
黛玉不由感慨:“麻雀若肯曆劫淬煉,飛升成鳳那真是好造化。最恨人心險惡,使些鬼蜮伎倆雀占鳳巢。隻可憐那無家可歸的鳳凰,無辜受難,有命無運罷了。”她輕歎了一聲,卻發覺有個人與她一同嗟籲。
原是身後的香菱聽了這番話,一時自憐身世,感慨傷懷,又不敢在人前淌眼抹淚的,隻好長籲短歎起來。
黛玉食欲不佳,又覺宴席人多氣雜,想離席去敞快處坐坐,薛姨媽忙着與同桌貴婦交際,便囑咐香菱陪同照顧。
紫鵑理應跟着林姑娘的,奈何晴雯快她一步,先跟上去了,隻得留在原地,免得姨媽有事找不到人。
黛玉三人走到不遠處的歇山半月亭,坐在鵝頸靠上閑聊,誰知廊下遠遠走來一主一仆,那女主還穿着鮮紅的嫁衣,正是黛玉的新師母嬌杏了。
走近看時,隻見她臉白聲粗,一路恨聲道:“她們都是二分錢的醋,又酸又賤。我是丫頭出身又如何,如今是京官太太了,她們還敢胡唚嚼毛,罵我兒子是小婢養的,真當我是聾子啞子,不敢吱聲麼!”
“太太何必為那起子嚼舌小婦生氣呢,改明兒把她們都攆出去,您就心靜了。”小丫鬟一路攙扶安慰着女主子。
嬌杏氣狠了,腳下沒留神,在台階上絆了一跤,香菱趕忙上前幫扶了一把,兩人撞了個對臉兒。
心知有人搭了一把手,嬌杏擡起頭來,剛要道謝,見到那眉心一點胭脂痣,登時悚然後仰,幸而有丫頭及時撐住了,她才沒跌個大跟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