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還未及向新師母問好,就見她急腳鬼似地轉身跑了,頗有幾分落荒而逃的意思。
“真不知這女子有何過人之處,也未見得品貌行止比人強呀,怎麼就好命的做了官太太呢。”晴雯搖了搖頭,百思不得其解,忽然耳畔又傳來一陣陌生的心聲。
“情何以堪,我竟見到了甄英蓮!如今我被老爺扶了正,可憐她被拐後為奴為婢。去年判案時,我就向老爺求情,讓英蓮回甄家找封氏。可老爺為了仕途,讨好賈府和薛家,叫我把這事爛在肚子裡。如今對臉見了個正着,相隔十年,我一眼認出了她眉心的胭脂痣,她卻認不得我這個老丫頭了。”
晴雯望向香菱,一時目瞪口呆。
她,她竟認得香菱,而香菱竟是賈太太的舊主!更可恨的是那賈雨村枉為父母官,他認得香菱,竟硬生生見死不救。
香菱嘻嘻拍着手上的灰:“方才那位新太太看着好生面善,像是從前舊相識。”
她的無心之言,更揪扯起晴雯的萬千心緒。晴雯滿眼蓄淚,又不敢叫人發現,舉袖胡亂一抹,撒了個謊說:“我口渴,去門房讨杯茶喝。”說着就急匆匆地走了。
耳畔是賓客們或譏笑或豔羨或妒恨的雜音,仿佛是命運對香菱的捉弄與嘲笑。她想救香菱啊,可是找誰來救?如何救?
無能為力的虛弱感,無法呼吸的窒息感,無可掙紮的恐懼感,層層交織,席卷而來。
她意識到自己與香菱其實别無二緻,都是無枝可依,無家可歸的奴才,一樣任憑命運的擺布。始終在苦海沉浮,展眼乏舟,回頭無岸。這種倏忽覺知的人生真相,讓她陷入了宿命難違的絕望與悲怆中。
黃昏時分,宴席散了,薛姨媽攜二玉回賈府,她老人家嘴碎,又把席間所聞與黛玉說了,原來那賈雨村與太子毫無幹系,竟是意外提拔,天降喜事也不過如此了。
然而黛玉卻意識到,這對賈、林二府可不是什麼喜事。其一,東宮突然提拔賈府的話事人,是對賈府上了心,此舉意為敲打和試探;其二,通過對賈雨村的明升暗降,實質上削弱賈府在朝堂的政治勢力;其三,将賈雨村從金陵調到京城,意味着東宮試圖染指江南了,不是江甯織造,就是兩淮鹽政,若不動江南甄家,那麼父親的官職保不齊也會異動。
她可是從小被父親假充小子教養,由進士開蒙的姑娘,官場上的事耳濡目染久了,多少也知道三分。事必要其所終,慮必防其所至。①還是先給父親去信,提醒一下他。
黛玉寫完信已到了掌燈時分,見香菱與晴雯兩個,還在台階上坐着翻花繩,笑問道:“你們兩個不回去伺候主子,還要在我這兒賴多久?”
晴雯隻顧翻繩,努嘴道:“寶玉又喝醉了鬧,我不去他跟前聞臭。”香菱則央聲道:“好姑娘,你這裡又香又暖,留我歇一晚,我明兒再回去。”
“什麼香啊臭的,你們存心在我這裡躲懶,我成藏逃奴的窩主了。”黛玉嘴上滿是嫌棄的,到底還是吩咐紫鵑、雪雁去绛芸軒和梨香院講情,留她們住了一宿。
第二天一早,莺兒就來把香菱拉回去了,晴雯依舊不願去對門绛芸軒,搶着和紫鵑服侍黛玉梳洗,又坐在小杌子上無話找話。
“前兒寶玉又重寫了绛芸軒三個字,我給貼門鬥上了,林姑娘為何不寫個匾額也挂在西廂?”
黛玉坐在繡墩上,籠着手爐說:“我又不在此間長住,寫什麼匾啊額的。”賈府再好也是舅家,怎能久待不去。
晴雯心中怅然,想起今年冬底,林姑爺病重,黛玉就要回揚州去了。而黛玉白天登舟,夜裡東府蓉大奶奶就沒了,再見黛玉就是明年正月了。而那時的林姑娘,已經是無依無靠的孤女,不得不長住賈府了。
雪雁給廊下鹦鹉喂了水,回頭說:“上回寶玉還說咱們西廂應該叫綠玉閣。姑娘隻說左一個玉,右一個玉,你也玉,我也玉,紅也玉,綠也玉的,好沒意思。”
紫鵑一邊研墨,一邊說:“咱們西廂比着東廂,也從‘绛’字好了,叫绛珠軒如何?如珠似玉,又不犯字了。”
“打嘴!”雪雁忙走進來,在紫鵑腮邊掐了一把:“正犯了姑娘的尊名了。”
林黛玉笑道:“她原不知我名绛珠,你擰她作甚。”
晴雯霍然站起,望着黛玉隻是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