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堪言停機訓呆兄,憐孤弱詠絮慰驕婢
“我名绛珠,原生離恨天外。”
“我送你一竅,開你靈犀一點。”
“她是我簪鬓之靈,為我所有,豈容冥界下僚造次來犯!”
被封印的記憶,如潮湧一波波向晴雯湧來,夢中仙子的模樣與眼前的姑娘漸漸重疊,融為一體。
耳畔還有紫鵑與雪雁漸行漸遠的笑鬧聲,鹦鹉撲翅,日影東升,一切簡單美好,平和溫馨。晴雯的眼淚卻像斷了線的珠子,吧嗒吧嗒地滾落下來。
黛玉見她一味抛珠灑淚,又不言語,一面拿帕子替她揩眼淚,一面憂心道:“你這丫頭怎麼了?誰給你委屈受了不曾?”
晴雯哭着搖頭,喉頭哽得難受,她想把前世遭遇和仙子的前緣,一股腦兒地傾吐出來,可是張口結舌,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見到書案上有紙筆,又忙跑過去抓起筆寫,可是手抖得厲害,才落了幾個字,風吹紙飛,翻覆之下又污了筆墨。
她摁住紙再度鋪平,狠心咬破手指,蘸血為墨去寫,哪知窗外一道驚雷劈下,轟隆一聲,隻把她吓得撲倒在地上。
冬雷,兆惡。
終于,晴雯意識到這就是天機不可洩露,那些事、那些話,她一個字也不能透露,否則會遭天打雷劈之刑。
“你先别急,咱們慢慢說。”黛玉将晴雯扶到榻上坐下,輕輕拍了拍她的手,道:“我雖在此間為客,不是你的正經主子,但咱們好了一場。你放心,若有什麼難言之隐,既不能說也不便寫的,但憑我一顆心在這兒,總能體悟一二,為你解憂。”
晴雯心中翻騰的淚意,都被林姑娘溫暖熨帖的話給撫平了,雙眸含淚糯糯地喊了一聲:“姑娘。”
紫鵑端藥進來,見一地紙飛,忙擱下藥碗,去關窗戶,嘴裡說道:“方才打了冬雷,可把人吓壞了。老太太還囑咐我們今兒不要出屋子了。”
“我來喂林姑娘服藥吧。”晴雯小心端起藥碗,用湯匙攪了攪,隻覺得藥湯濃稠,苦味逼人。
又見黛玉身纖體弱,面色惝恍,一想到她自會吃飯時便吃藥,一日未斷,晴雯也是受過病苦的人,哪能不知其中滋味。又想到黛玉從小失母,不日又将喪父,晴雯更是心如刀絞,疼得難受。
绛珠仙子到人間曆劫,竟比我等凡人苦百倍千倍,我受的那點委屈煩惱,又算得了什麼呢。
晴雯正喂黛玉服藥,門口的婆子傳:“寶二爺來了!”
紫鵑笑道:“我去倒茶。”
晴雯罵寶玉道:“什麼稀客,門檻子都被你踩爛了,也配吃茶。”
寶玉隻當沒聽見罵聲,走進屋内連三問:“妹妹身上可大好了?昨夜裡睡得可安?早起吃的桂圓粥你覺得香不香甜?”
嗅到室内藥湯殘香,清氣怡人,寶玉不禁又深吸了兩三口。
“我聽聞藥中有君臣佐使之說,也論陰陽相配。妹妹的藥香我聞得神清氣爽,必合了我的陰陽。”
黛玉見他又犯了癡病,轉眸笑道:“再香也是藥,無論是冷香還是暖香,陰藥還是陽藥,是藥三分毒,哪能貪享。”
“你兩個早起問靈素呢。”寶钗走進來,搓了搓手道:“寶兄弟豈不聞,那藥裡不但有君臣,還有母子兄弟,有相畏的,相惡的,相殺的,斷不能混吃。”
“寶姐姐通今博古,連藥理都知道。”寶玉見寶钗今天罕見地靓妝倩飾起來,不由好奇,當着黛玉的面又不便詳詢,隻好問:“姐姐從哪裡來?”
寶钗笑道:“從姨娘那裡來。你哥哥要納香菱為妾,我母親正與姨娘商議,今晚在梨香院,明堂正道地擺兩桌酒。”
晴雯登時沉下臉來,端着藥碗哼聲道:“香菱年紀隻怕還沒有我大,癸水都未必來了,一年半載都不等,就這麼急吼吼地給人做妾!果真是半途拐的野鴨子,沒德行的小雜毛,一心巴高望遠,臉面不要,廉恥不顧,說出去朱門大戶簪纓世家,誰人不笑。”
她明着是罵香菱迫不及待攀高枝,可誰不知道,她罵的是沒品的薛家、無德的薛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