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钗沒想到這小丫頭尖牙利齒,竟半點情面不講,一時羞愧無言,左見黛玉一臉愠色,右見寶玉滿心怏怏,便知他們都不大痛快,自己紅着臉讪讪地走了。
等寶钗離開,寶玉連連嗐聲跺腳,怨恨道:“多好個靈秀清潔的女孩兒,也不知前生犯什麼罪孽,竟配了那麼個腌臜夯貨。我為香菱一大哭。”說着就伏在桌上,嗚嗚咽淚。
黛玉搖頭道:“哭倒長城又何用,二哥哥若有膽量,跟老太太一說,把人要過來就是。”
寶玉一哽,再無話說,灰溜溜地走了。
門外襲人一手拉住寶玉,一邊勾脖喊:“晴雯,你死在這兒了,怎麼還不回去?”
晴雯怒氣未消,揚聲道:“我死哪兒與你何幹,給你們偷雞戲狗的騰地方,還不樂意麼?”
黛玉忙掩住她的嘴,批評道:“晴雯,你造次了。”
晴雯低頭不語,面帶愧色,心想她今日肝氣大逆,一罵二罵連三罵,實在太過張狂了,必然叫林姑娘不喜。
誰知黛玉推開了窗戶,對階下的襲人說:“我留晴雯描花樣子,下晌再把她還回去。”
襲人慘白的一張臉,這才回過血來,勉強笑着離開了。晴雯是想把她的事吵嚷得世人皆知,定要把她害死不可嗎!
午飯過後,黛玉打發紫鵑、雪雁去歇中覺,隻把晴雯留在枕邊。
晴雯知道是時候對黛玉說一說自己的心事了,她從床上坐起,斟酌了言辭,方說:“姑娘,昨兒我去賈家門房讨茶喝時,聽到了賈太太與心腹的對話。她認出了香菱眉心的胭脂痣,說她本名叫甄英蓮,賈太太未嫁之時,就是在甄家做的丫鬟。而她明知道舊主蒙難,竟不肯援手相幫。”
一聽這話,黛玉不由大驚,也坐起身來,捧心道:“竟是這樣!可憐的香菱,原是好好的大家小姐,被人搓弄了來做妾婢,那拐子合該千刀萬剮!”
她本是一顆七竅玲珑心,轉念又想到:“賈太太忘恩負義,隻怕我老師也深知内情,卻為了讨好薛蟠,攀附賈府,故而未将香菱送還本家。”
晴雯原想她若說了賈雨村遮瞞真相的事,會讓黛玉生惱,畢竟他們之間還有二年師生情分。如今她先主動點破了這一遭,倒讓自己排遣了愧意。
“我就是知道了這事兒,心頭像壓了塊大石頭,又氣又恨又無奈,隻怨自己無能,救不了香菱。眼看着香菱今夜就要做了薛霸王的人,我的一顆心都要碎完了。”晴雯捂臉大哭起來。
她也想求黛玉救香菱,可是細想一下,若事有變故,要橫生多少是非。一則開罪了薛家、賈家、王家;二則師生反目,主仆成仇;三則香菱家中隻餘寡母,若無庇護,縱然回家也難得太平日子。盤算下來,竟是四五家人都不得安生了。
“晴雯,别哭了,咱們可以救她的。”隻見黛玉遞了條帕子給她,催她下床,“你去請寶姐姐來,說我有要緊的事與她相商。”
“可是,這樣做豈不得罪了薛家?”晴雯擔心寶钗為此事失了顔面,會對黛玉不利。
黛玉笑道:“你放心,此事雖牽連甚多,倒也不是什麼大事。咱們先将香菱保下,使個緩兵計即可,剩下的再從長計議。”
見黛玉神色笃定,胸有成竹,晴雯破涕為笑,合掌念起來:“我的好姑娘,真是救苦救難的仙子。”
梨香院中,寶钗正在屋内擰軸紡線,見哥哥薛蟠醉酒回來直嚷着叫香菱,心裡更不自在了,咬牙道:“别喊了,人我賣了。”
薛蟠一聽,立時酒醒了一半,急得滿地亂跳:“媽還說今晚留着給我做妾,你怎麼就私自賣了,賣哪兒去了,我給買回來。”
“人都說香菱年歲尚小,不能服侍。”寶钗将手裡的紡車丢下,“如今你公明正道要擺酒納她作妾,講究一點的人家都笑話我們。咱們傍人屋檐下,凡事該謹慎些,還是緩兩年再說吧。”
薛蟠氣燥如火,哪裡肯緩,隻當是有人在背後嚼舌根,胡亂罵道:“定是哪個眼紅臉酸的王八蛋贓派我,香菱是老子花錢買來的,服侍我天經地義,什麼大不大小不小的,馬王爺不管驢事,誰管我的閑,我就打死誰。”一面高聲叫嚷,一面揚着馬鞭要打人。
吓得薛姨媽忙跑過阻攔,恨罵道:“作死的畜生,你赤眉烏眼的打誰去。你妹妹勸你都是好話,你再忍耐些時日罷了。”
眼見快到手的肥鴨子,就這麼跑了,薛蟠哪裡甘心,但家裡的娘們兒左一句右一句苦勸,他除了坐在院子裡幹瞪眼,也沒奈何了。
一時瞥見香菱還貓在牆根下,悄悄探頭出來觀望,薛蟠心裡一樂,尋思着:敢情她還在呢,都是媽說要整饬勞什子酒席,搞出這陣仗來,難怪叫人眼饞嘴碎的。我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借着酒勁兒來個生米煮成熟飯,到時候香菱還不是我屋裡人,憑人說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