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他從地獄裡回來了!
寶钗望着手裡的帖子出神,莺兒來叫她幾次都恍若未聞,隻得拍了拍她的肩。
“姑娘,大爺讓你收了禮,給瑚大爺寫張謝帖。”
寶钗怔怔地問:“你說誰?”
“就是從田莊上回來的賈瑚大爺呀!”莺兒眼角的不屑藏之不住,寒碜道:“從前瘋了的那個,也不知怎的,突然醒過神來了。”
話音一落,寶钗的心撲騰亂跳,臉色暗如漆光。
竟然是他!
紫菱洲中,唱了好幾出熱鬧戲,戲本子終于轉到了賈瑚手裡。
賈瑚點了一出《呂洞賓度鐵拐李嶽》。講的是李嶽修仙被呂洞賓點化,奪舍還魂的故事。
禛钰坐在席間,不覺皺眉:“這戲有什麼意思?”
賈瑚笑道:“王公子年輕,不知這戲的好處,那詞藻中有一支《耍孩兒》填詞極妙。”
他以手打着拍子,搖頭晃腦地唱起來:“從今日填還了妻子冤家債,我心上别無挂礙……①”
“這戲不好!”賈母冷臉發話,無人敢違。
衆人紛紛往台上喊:“快别唱了,換一出。”
禛钰坐在席間,暗自掐算了一會兒,有些意外地挑了一下眉,輕笑道:“還真是個怨鬼奪舍的。”
按他起卦算,官奴子陳虎四年前就該死了,也不知“賈瑚”殼子裡,藏的是哪路野鬼,怪不得他眼神詭谲,一身冷氣。事雖蹊跷,倒也不必着緊,奪舍之魂經久必散。
此時初春時節,東風和煦,早莺争啼,新柳抽芽。遙望園中麗景,水榭樓台别有幽情,軒閣阆苑美不勝收。黛玉漫步其間,不由感慨這造園子的人真是天工巧匠,一步一景都讓她想起了江南水鄉的秀色。
“表妹,喜歡這裡嗎?”
黛玉蓦然回頭,見蜂腰橋上,王表哥身着金紅織金紗袍,翩然而至。
“喜歡是喜歡,可到底不是自己家。”黛玉擡手拂過幾縷長柳,蹙眉苦笑:“我上無母親眷顧,下無兄弟扶持,吃穿用度都由賈府供給。這府裡看似繁盛,年年盤賬出多進少,我又占了一個姑娘的分例,外兼常年吃藥。豈有不遭人怨嫌的。”
“傻姑娘,這有什麼好愁的。明日我就都替你解了。”
想來賈府姊妹雖多,但各人秉性不同,心智迥别。未必能做表妹的金蘭知己、閨中密友,以至于她常有司馬牛之歎,說到底還是受了委屈。
禛钰将手撐在柳樹幹上,安慰黛玉道:“我雖比親兄遠了一層,也是昂藏七尺身,扶養你綽綽有餘。人道:藤蘿系甲,可春可秋。絲蘿不可獨生,卻可身托甲木,攀緣而上。你何不靠一靠我這顆樹呢?”
黛玉默默咀嚼着表哥的話,心中酸澀難掩,感動之餘又驚疑不定。
她想起了那枚塵封在匣子裡的鉗畫藤纏樹懷表,想起了夜奔李靖的紅拂女說:“妾本絲蘿,願托喬木”。
表哥之言太過狡詐,就像老太太一樣,說話模棱兩可、态度似是而非。
外祖母一面縱容寶玉與自己耳鬓厮磨,一面又不曾開誠布公地說,要給兩個玉兒定親。
想來史湘雲幼年寓居在賈府的時光,也是同寶玉一桌吃一床睡的,老太太必也盤算過,讓寶玉與湘雲成親。
王表哥亦是如此,一面許諾以兄長的身份,照料庇護自己,一面又不點明是終身相托,還是半路相扶。
他的行事手法與外祖母的如出一撤,用幾句半真不假的話吊着人心。這分明是精于世故,八面見光,習慣渾水養魚的上位者做派。
黛玉心中怅然,回頭笑了笑,隻說:“表哥回去聽戲吧,台本都是假的,可唱得好聽呢。”
這話分明意有所指,禛钰一時愣住,回思自己的藤蘿系甲之論,又不知錯在哪裡。
心想:唯錢解愁,她既不信我,不如先替她解了财困。
黛玉别過禛钰,回到潇湘館中,歪在床上聽窗外風過竹稍,簌簌有聲,隻覺心中空落落的,若缺了什麼,又說不上來。
忽聽婆子報說:“表少爺來了。”
黛玉不覺為之一振,隻見禛钰捧了一個二尺高的錫制寶匣走進來。
他将寶匣擱在她床上,隻把床闆壓得咯噔一響。又用四把鑰匙開了四層暗鎖,先抽出最下一屜,露出滿當當、黃澄澄的小金條;再抽出一屜,是密聚如沙的金瓜子。又抽出一屜,全是森列齊整的小銀錠;最上一屜,是一沓面額百兩的皇莊銀票。
“表妹,這二十萬兩散錢你先用着,不夠再跟我說,千萬别委屈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