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氏笑道:“人人都說寶姑娘如何通,聽這見地,也不過世故早熟罷了,林姑娘才是靈透早慧,水晶心肝玻璃人。”若是科舉真能高官厚祿,她的進士公爹也不會想着造反,最後落得吞丹而殁的下場了。
鳳姐笑道:“你都病糊塗了,難得說了句明白話。”
正逢幾個國公造反被株連九族的當下,賈敬的喪禮縱是風光也有限,林如海隻叫管家萬隆送了奠儀,并不曾親自祭吊。未免與甯國府牽扯不休,他連榮國府也不去了。
眼見史太君已是暮年之人,孫女兒又多,林海不免擔心,史太君對黛玉的看顧教養不夠。
為了更好地保護女兒,林海親自去嚴府,與嚴必顯協商,請封夫人與甄平安常住長林園,與黛玉朝夕為伴。
一來教養黛玉閨閣諸事,二來也可避免太子尋隙糾纏。
嚴必顯因公務繁忙,在大理寺常住,也甚少回家,唯恐封氏母女無人照拂,此時林海的提議,正合他意。
重陽日後,封夫人及甄平安就住進了潇湘館。
禛钰得了消息,替黛玉開心之餘,又不免失落,從此竟是不得私下探視表妹了。
又過了幾日,羅天大醮儀式結束,禱結皇幡得結靈篆,圓滿功成。
禛钰在清虛觀兢兢業業做滿了七七四十九天的科儀,将全部功德回向給黛玉,祈願她喜樂無憂,身體健康。
再過半年,她就要接受王君效的刳心治療了。而禛钰就連一絲風險,也不想讓黛玉承擔,他甯願移魂換體,以身相替。
這世上知道如何移魂換體的人,隻有他的挂名師父渺渺真人了。
禛钰掐指算了許久,都算不出師父何時出關,說明師父仍在修煉的緊要關頭,不許任何人打擾,他隻得耐下性子等。
羅天大醮後,太師宋龍門因慈母仙逝,辭官丁憂。禛钰原以為可以不必讀書了,不曾想迎來了一位他意想不到的太子少師——林如海。
禛钰在宋龍門名下,每日要學七個時辰,一年才有十天假。若非他以監工省親院,籌備羅天大醮等借口,偷了些假期,隻怕一年才能見表妹三五次而已。
林少師見面第一句便是:“殿下有過目不忘之能,與其埋首于故紙堆中,研究經典,不如躬身踐履,經學緻用。我的課堂不在書房,而在田間地頭,在稼穑貨殖,還望太子允承領受。”
“孤求之不得!還請林大人多多鞭策指教。”禛钰大喜過望,他正苦于受困在宮阙中,種種理論不得實踐。眼下卻有機會向林海讨教,簡直天賜良機。
忽而又想到,林海前腳讓封夫人母女住進潇湘館,後腳又帶着自己出宮遊學,隻怕是為了讓自己遠離黛玉吧。
看來這位“表叔”極難讨好。
其實為了表妹保持平心靜氣的狀态接受治療,眼下他不靠近她才是對的。
春情萌動的瞬間,少年少女從靈魂到軀體都是興奮的,他一個清心寡欲慣了的人,都情難自控,心如擂鼓,更何況是心力羸弱的黛玉。
為了讓林海同意黛玉接受刳心太極歸元針的治療,禛钰請來了王君效為林海詳細說明,治療的必要性以及黛玉在治療過程中,将會面臨的種種風險。
林海沉默聽完王君效的話,閉着眼久久無言,他見證了太多驟然消逝的生命,自己一度也經曆了瀕死之境,早已将生死看淡,置之度外。
唯獨對女兒黛玉的安危,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重,妻子和兒子已經離他而去,他再不能失去唯一的女兒了。
“我不同意!”林海睜開眼,沉毅的臉上盡是憂色,他握拳的手攥得發白,搖頭道:“就算有九成九的把握,隻要有一分風險,我的玉兒就回不來了。硝石和綠礬油分明是做火炮的東西,你們跟我談什麼治心疾!我女兒不是拿來給你們試藥試針的。”
“硝石和綠礬油提煉出來,不僅可以做火炮,還可以制成含片放在舌下,治療時若心肌缺血,可以強效救命。再配合川芎和冰片,可以緩解氣滞血瘀一類的心絞痛,足以讓林姑娘扛過苦楚,度過難關。”
王君效隻得把從前妻子刳心治療的案例,拿出來給林海看。
林海看到女子袒胸剖心的圖樣,更是氣急敗壞,站起來揪住王君效的衣襟,怒火沖天地說:“你也要這樣在我女兒心口上戳刀,壞她名節,就算她苟活下來,又有哪個男人想娶她呢!”
“表叔!”禛钰伸手握住林海的手腕,眼神堅定地看向他,一字一句道:“我會娶她。”
林海身形一晃,嘴角微抖,一方面震撼于太子的直白與勇敢,一方面又為黛玉得不到好歸宿而憂心。但這些都抵不過心知女兒身患絕症,命不久矣的痛楚。
他咬牙隐忍了許久,方冷笑道:“嫁給你,在皇宮裡勾心鬥角,爾虞我詐,那還不如讓她死了幹淨呢!”
說罷,林海拂袖而去。
禛钰腮骨緊繃,愧而無言。
林海這麼疼愛女兒,怎會舍得她受一絲一毫的委屈。更何況皇宮本就是權力博弈的巨型鬥獸場,每一天遭受的死亡威脅,利欲考驗,隻會比心絞痛更令人難受難熬。
這一次與病患至親的溝通,以失敗告終,禛钰又一次體會到了路漫修遠的艱辛與苦楚。
翌日,林少師依舊請太子出宮教學,二人走在城外河堤上,除了水利陂塘,清淤防洪的策略經濟,再無别話,對昨天的事都默契地緘口不言。
轉眼秋末,林海讓太子一頂草帽,一身短褐,在京郊麥田裡,揮舞鐮刀,幫農人收割麥子。
禛钰毫不推辭,任勞任怨,林海就坐在茅棚下,喝着涼茶,如驅策牛馬一般。
待禛钰割完了三畝麥子,林海才言歸正傳,對太子講田賦與勞役之策的利弊。正講到清丈田地,計畝征銀的事。
忽聽到幾句混沌潦草的歌聲,滿口“好”、“了”的。
禛钰驚喜萬分,忙将鐮刀扔下,将腳下的草席一把掀開,大喊:“渺渺!”
隻見底下睡着一個蓬首道人,麻屣鹑衣,高翹着二郎腿,口内唱道:“……世人都曉神仙好,隻有姣妻忘不了!”
那道人睜眼一見林海,躍然而起,拿拐指着他笑道:“好一個情癡智妖,你倒反天罡,逆世改命,以至太虛妄動,孽鬼下界,多少人陪你演一出荒唐大戲哦!”
聽這瘋癫道人鬼扯神談了一通,林海眉宇微蹙,掐指算來,蓦地心下一沉,再不敢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