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們也不必撈嘴了,回去歇了罷。”湘雲一甩帕子,挽了晴雯的臂膀,扭頭往怡紅院去了。
妙玉站在夜風中伫立許久,方一步三歎地往回走,轉過大山石,正欲回栊翠庵,忽被人從背後攔腰抱住,一時心跳耳熱,魂不守舍,竟忘了掙挫。
不遠處就有巡夜的仆婦列隊而行,隻要喊一聲,便可解困。
可她終究蹙眉齧齒,一語不發,任那浮薄少年親狎無忌。
耳畔是禛钰、黛玉二人在花下追逐嬉鬧,漸行漸遠的歡聲,倒有兩句詩句飄然而至。
一個問:“想入巫山夢,唯恐洛神嗔。”
一個答:“問心何所願,與郎為一身。”
蘇清源本不想“借人”消愁,實在是打又打不過,纏又沒得纏,他本就是佻達無度的少年。
一顆心碰在女王身上,才生忍了許久,奈何念念不忘,未有回響,心不能挪移,身已經沉淪。
他看到了一雙深斂寂寞的眼睛,用孤傲的姿态掩飾心中的荒涼,如同攬鏡自照一般,便料準了他們彼此需要。
想到明日就要進宮迎接華光公主歸甯,黛玉先回林府住了一天,與父親商量在太倉市舶司開展朝貢貿易的事。
林海是戶部尚書,總管市舶司的船舶蕃貨、征榷、抽解、貿易諸事。他建議朝貢與榷場貿易,不必拘泥于一個太倉市舶司,倒是可以帶着貨物沿東海,一路随船南下,在明州、閩州、番禺、滇南市舶司。
最後從滇南至暹羅的出海口,回到茜香國,這樣既方便茜香國的貨物出售,也能與各地互通有無。
黛玉采納了父親的建議,精心準備好公主歸甯的賀禮,又搬回了皇宮。
展眼華光公主下降章家已滿一月,宮中少不得置辦筵席相迎。黛玉又換上茜香女王的禮服,站在禛钰身邊,迎接華光公主大駕回宮,充當她的“娘家姐姐”。
見面時彼此歡喜,黛玉暗中品度,一月不見,公主越發出落得妩媚嬌豔了,眼角眉梢都帶了綿綿情絲,足見她婚後生活是蜜裡調油的了。
再看驸馬章明雖說素來沉穩自持,但嘴角也一直是向上勾着的,想來夫妻二人彼此歡喜,過得十分開心惬意。
公主夫妻先去龍景殿,拜謝了宣隆帝,與父皇吃過午宴,受賜領賞後,才回到鳴鸾殿。
禛钰自去找章明說話,公主就拉着黛玉的手,與她絮絮叨叨地說了婚後的快樂與新鮮。
又伏在黛玉肩上,悄悄将床笫之事講與她聽,漲紅了臉說:“好姐姐,我癸水已遲了七天,頭也暈,胸也漲,府醫斷不透是喜是病,還請晴雯姐姐為我探一探脈。”
黛玉不禁訝然,竟是這樣快!笑着說:“瞧公主喜上眉梢的模樣,想來必不是病了。”忙叫了晴雯過來,給公主看診。
晴雯将三指搭在公主腕上,靜心診了一會兒,笑道:“日子太淺,還斷不出來。公主平時多注意一下,不碰生冷活血之物,暫時不與驸馬同房,再過半個月,便能斷得出了。”
窗棂外的陽光照在晴雯的梅花耳墜上,金光閃耀,灼灼晃眼,看得公主不由怔了片刻,臉上的笑容有了些許不自然的波動。
夜裡,華光公主與黛玉卸妝寬衣,盥洗沐浴之後,二人并頭安歇。
黛玉想着公主可能懷孕的事,輕輕撫着自己的腹部,雖在枕上,隻睡不着。
她這輩子是不大可能做母親了,可是說不羨慕是假的。她看着圍繞在邢岫煙身邊的那些稚氣未脫的小學生,又看着粉雕玉琢牙牙學語的小如意,被鳳姐護在懷中的荷姐兒、萌哥兒,心裡如何不動容。
對于大多數人而言,渴盼有未蔔先知的能力,然而她與禛钰明知不可行,還強與命運作對,偏要在一起,也不知最終得個什麼收梢……
華光公主還沉浸在梅花耳墜的遐想中,也走了困,同樣白躺着。
公主幾次欲言又止,最終還是轉換了話題,對黛玉說:“我聽說晴雯姐姐有一雙巧手,擅長刺繡,我想央姐姐替我求一個荷包。”
黛玉笑道:“這點子小事,公主吩咐她一聲,就好了。”
“那好,我明兒就問問她。”
第二天,趁着黛玉與晴雯去清點朝貢貿易賬冊的時候,華光公主找到了兄長,談及自己可能懷孕的事。
“知道了。”禛钰淡然點頭,隻說:“你好好保重身體,懷的是雙生花,着實要吃些苦頭了。”
聞言,華光公主先是提了提嘴角,又是一歎,他兄長素來能掐會算,就沒有不準的,小聲道:“若是對兒雙生子就好了。”果如章靜姐姐所說的,她今生隻得兩個女孩。
禛钰搖頭道:“女兒好,女兒貼心又孝順,男孩兒倒是難教。”
華光公主想起婆婆殷殷切盼的目光,小姑章靜耳提面命的話,猶豫良久,終是将心一橫,攥緊了裙擺,對太子哥哥說:“哥,我如今懷孕了,不能與明哥同房。我想給他納一房貴妾。”
禛钰臉色驟冷,挑眉道:“你婆婆的意思?”
“不!”華光公主連忙否認,“是我自己的意思,我若命裡隻有兩個女孩兒,章家豈不是要絕了後。”
她唯恐自己說慢一點,頂不住兄長冷冽的目光不及說完,忙鼓起勇氣說:“我瞧林姐姐身邊的晴姑娘模樣又好,性格爽利,頗有宜男之相,還懂醫術,請哥哥為我說項!”
見妹妹的唇畔拼命擠出的弧度,大有強顔歡笑的意味,禛钰默然攥緊了拳頭,眼底湧出累累如珠的失望。
她的妹子,終究還是毀在了那些無知婦人之手。
要怪就怪自己少小離宮,沒能陪伴她成長,待他回宮後,多少次試圖扭轉她缺乏主見、迎合别人的性格都失敗了。
每每打發掉她身邊的宮女嬷嬷,然而依舊無法改變她已然成型的柔順性格。
分明的靜寂中,盡管哥哥一言不發,但華光滿頭珠翠的腦袋還是寸寸低下,心裡慌得不行,就連一呼一吸都是煎熬。
終于,禛钰開了口:“你若真心想為章家留後,那就另聘賢良女子。晴雯是女王的臂膀,你不要打她的主意。”
華光心中冰涼一片,章靜告訴自己的話,果然兩廂對證上了。
“你的太子哥哥自然是想嬌妻美妾一齊消受了,隻怕他癡夢晴雯不是一天兩天了,礙于女王的臉面才沒表現出來。
他明知道阿明喜歡晴雯,朝思暮念了好幾年,還三番五次阻止。一個做主子的不講體面,與扈從争風吃醋大打出手。先是把阿明驅逐出宮,再把你嫁給阿明當作補償。
你可知阿明的心在滴血,失去了主人的信任,還不得不将心愛的姑娘拱手相讓,再強顔歡笑娶了你……”
華光公主習慣了遷就他人,更會将所愛之人的需求淩駕在自己之上。得知“真相”的她,已然動了氣。
“為什麼晴姑娘不可以?”華光既為自己叫屈,又為丈夫抱不平,說出來的話帶了幾分陰陽怪氣,“莫非哥哥你也肖想她,想納作嫔妾,又怕林姐姐多心,不如妹妹替你開這個口。我知道,林姐姐不是拈酸吃醋的人。晴姑娘模樣标緻,老大未嫁,可不就是女王為你備的内寵。”
聽她話裡帶刺的篡創臆想,禛钰大為光火,氣不打一處來。
“誰教你胡說八道的!”禛钰指着華光厲聲警告道:“你若敢在女王面前開這個口,休怪我不認你這個妹妹!”
華光公主渾身一震,這還是生平第一次,生受兄長這樣駭然的威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