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哪裡是一個年輕媳婦會想的問題,這是一個深謀遠慮的族長才會思考的事。
可惜,從前她把這個夢忘得徹底,以至于賈府登高跌重,眼見樹倒猢狲散已不遠矣。
鳳姐忽然就理解了,為何秦可卿會冒天下之大不韪,與公爹賈珍逾越雷池。
秦可卿知道自己被秦業抱回家,精心教養,借着舊日與賈府的瓜葛嫁入公府,為的就是給弟弟秦鐘,鋪一條飛黃騰達的路。
可她天生的多情聰慧,深切地意識到,自己并不甘心,為他人作嫁衣裳。
她要将自己鍛造成完美無缺的人,萬事周全,無可指摘。進而成為甯國府的女主子,将來威風八面的诰命封君。
秦可卿有眼力也有遠見,知道想獲得權力必須靠近權力,于是她放棄了培植一身纨绔的丈夫,選擇屈從于賈門族長賈珍。哪怕用美貌與柔情,放棄節操底線,也要換取向上的台階。
隻可惜秦可卿借力的賈珍太無恥,而她想要提攜的秦鐘又太不中用,家裡空餘三四千金無人繼承,最悲哀的是她的運氣也不夠好。
一雙窺破孽情的眼睛,兩句不堪的閑話,就将她要強又敏感的心徹底擊潰了。
想到這裡,鳳姐心緒難平,眼淚滾落下來,又怕黛玉介懷,隻說:“天冷了身上不大好,迎丫頭那裡,我就不去了。”
黛玉見她心事重重,就勸她回去歇着了。
晴雯待鳳姐走後,又将鳳姐方才所思所想,告訴了黛玉,這實在是駭人聽聞。
東府果如外人所言的那樣不堪,怪不得惜春姑娘性子孤介冰冷,從不與東府那邊的人接觸。
晴雯歎道:“原來蓉大奶奶竟是這樣一個人,從前我陪寶玉去東府,見過她幾面,還以為她是個溫柔知禮的女人。
而今想想,其實早有痕迹,是我那時眼拙心瞎未能看透罷了。寶玉有一回被秦氏拉到她卧房裡睡,那屋裡卦的是海棠春睡圖,擺的是則天寶鏡、飛燕金盤、太真木瓜、公主卧榻、西子紗衾、紅娘鴛枕,十足的香豔奢靡,足見她是個縱情享樂之人。”
聽了晴雯的一番話,黛玉倒不是很在意秦氏在情感上放縱,亦或是她又多麼強烈的物欲和權欲。
她好奇的是秦家與賈府舊日到底有什麼瓜葛,會讓一個養生堂抱回來的孤女,成為冢婦。而且秦可卿死後不久,秦業父子也相繼死了,像是在掩蓋什麼秘密一樣,被人滅了口。
營繕郎不過是工部小官,負責宮殿、園林、陵寝、長城等的建造和修繕,會涉及到建築物資,例如磚沙石料、陶瓦木葦等的保管與運輸。還要管理工匠,負責遣送工匠到工程所在地。在征役不力的情況下,營繕郎還有權調撥部分階下囚運送施工建材。
要說營繕郎與賈府的關系,那也該是從前與榮國府工部員外郎賈政有些許關系,怎麼會與甯國府有瓜葛呢?
?黛玉百思不得其解,回頭見夏金桂還候在外頭,便問她:“你來金陵這幾天,可有聽到什麼新聞?”
夏金桂見終于有了說話的機會,趕緊走上來說:“倒沒什麼新聞,隻是方才聽王司丞提到蓉大奶奶,我又想起另一個榮大奶奶來。”
“哪個榮大奶奶?”
“梅翰林家的兒媳婦,我的小姑薛寶琴。”夏金桂冷笑了一聲,抱着臂膀,半羨半嫉地說:“自琴姑娘嫁給了梅躍榮,在金陵的日子過得可滋潤了。他男人在外監工,整日不在家。她就在府上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
金陵應天府的貴婦小姐們都被她請了個遍,小姐們發髻上都簪着她送的珠花,貴太太們脖子上都挂着她送的珍珠項鍊,個個乘興而來,盡興而歸。誰不知薛家富貴無極,行動拿錢收買人,偏我這個嫂子頭臉上還是空的呢。”
“梅躍榮現今做什麼營生?”黛玉眼眸一動,偏過頭來問。
夏金桂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拖長了音調,一字一頓地說:“營、繕、郎。”
黛玉豁然開朗,猜到了薛家緻富的真相。
京師順天府的營繕郎,負責修造宮殿和長城居多,而金陵應天府的營繕郎負責修繕皇陵居多。
從長江到長城之間還有諸如行宮、城牆的建設,也會不定期調派營繕司的工匠支援。
如果以修繕工事為名,薛家極有可能打造出一條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運輸線。
完全可以将金陵的赤鐵,埋藏在磚沙瓦礫之下,以運送建材為名,将武備物資送到長城之外的漠北草原,換取草原三部西征河中、歐羅巴後得到的大量金子。
無論是海上奇珍還是漕糧、官鹽,都避免不了在過關哨時遭受盤查,唯有不起眼又沉重的磚沙石塊,不會有人想到要稱重複核。
再加上金陵的鐵多含赤色,與紅磚相近,根本不會有人想到,磚下還有金子。
紫薇後人薛公之後,已經兩代人不曾做得堂上官,卻不曾從“護官符”上摘名。
很顯然,隻有一種可能,薛家是賈、王、史三家的錢袋子。
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
阿房宮,三百裡住不下金陵一個史。
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
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請來金陵王。
不管哪一家的“官諺”上,都有一個“金”字。
所以四家人才聯絡有親,在薛蟠犯了命案的情況下,王、賈兩家也要力保這個禍害呆霸王。
而秦業這個營繕郎,之所以能與甯國府結親,是因為聰明的秦可卿堪破了這個秘密,才有了這樣的“瓜葛”。
她以婚嫁為條件,主動替不中用的薛家,肩負起維系“以鐵換金”運轉的财源線。
原本秦業隻是頂着營繕郎空殼的人,日子過得捉襟見肘,宦囊羞澀,隻拿得出二十四兩贽見禮。而當秦可卿在賈府站穩腳跟,他立時就有了三四千兩銀子的積蓄。可見掌握“營繕”,實際“繕營”的是人秦可卿,她竭力攀附的賈珍隻是個牽頭辦事的。
讓人敬服懷念的可憐女子秦可卿,從一開始就是一個隐忍不屈的棋手,僞裝成甘為棋子的姿态。
這一點,也許就連看似呆傻愚頑的薛蟠都是隐約知道的。所以秦可卿才躺進了薛家給義忠親王老千歲準備的樯木棺材裡。
秦可卿死後,賈府就斷了這條财路,薛家經過了一段時間的動亂,最後拿到家主資格的人是薛蝌。
而薛蝌又掙到了清吏司的職務,便将“營繕郎”一職讓給了妹夫梅躍榮,再度串聯起這條勾連外夷的求财之道。
況且金陵有三寶“鳳凰鐵”、“江浦珠”、“雨花石”,說的就是鳳凰山的鐵礦,江浦縣的珍珠和儀真縣的雨花石。
鐵變金由營繕司主導,珍珠的銷路應該就是由假番僧來開拓。
草原人喜愛珍珠遠勝于黃金,因為他們深處内陸,少有機緣見到珍珠,自然物以稀為貴。
漠北貴婦崇拜白色的純潔,耳飾喜以珠環為飾,從頭冠兩邊垂下來,挂于珍珠鍊纓之上,掩在左右耳環處。有的還綴有三串珍珠長串,短則垂胸,長則披肩。
漠北草原三部,一面與西番勾和,進行黑市買賣,一面與薛家鐵金互易,目前也不知有多少赤鐵進入了草原。
黛玉的猜想撥開了從前的謎團,眼下不但要找到切實證據,更須提前布局了。
她的部曲是曾經避戰不出的北戎人,與而今漠北草原三部同宗同族。從身材容貌上幾乎别無二緻,雖說北戎語與鞑靼語略有區别,但隻要融入當地,還快就能彌合不足。向漠北、西番兩地安插斥候的事,已經刻不容緩。
在這個緊要關頭,挑選誰去擔當重任則十分關鍵。首先,這幾個人還得具備非常優秀偵查能力。其次,從茜香國護衛她前後的扈從,是不宜出面的,謹防被人窺破身份。最後,尚無妻兒的人也不适合派遣,否則有歸附敵方的風險。
這時候,偏偏父親命人綁縛了哈爾,要将他繩之以法。這個混蛋,竟然觊觎那幾個被假番僧擄掠的姑娘,想要占為己有。黛玉頗為頭疼,隻得放棄去金陵看望迎春的打算,先解決哈爾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