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醒來,她就成了張窈娘。
不知是莊生夢蝶,還是蝶夢莊生。那些關于現代的記憶,其實并不清晰,但小姑娘短短數年的人生,卻仿佛親身經曆一樣,曆曆在目。
八歲孩子的記憶是那樣鮮明又晦暗,如籠罩雲霧的畫卷,水墨褪去後顯得格外暗淡。
爹爹高高将她舉起時爽朗的笑聲,母親在側秀美溫婉的笑,仆婦婢女行走回廊行禮時喚姑娘,床前病重時緊握的手,父親氣若懸絲,不甘又遺憾,充斥着道不盡的擔憂:“我無子,這家财你們是保不住了,快快去投奔我兄長。”
奴仆被遣散,滿眼都是白茫茫一片,紙錢金元寶随着風燃燒不盡。
伯母眼裡藏不住的鄙夷厭惡,伯父輕描淡寫的輕視,以父親無子扣下大部分錢财,惋惜的目光中遮掩不住貪婪。母親終于下定決心,帶她離開這裡。
記憶中斷在長公主袖滿花紋綴滿珠寶的鞋上,擡眼時母親行禮時,唇角隐忍不舍的笑,盈盈于睫的淚,轉而便成了欣喜,拉着她跪下謝恩。
後來,母親改嫁,她因為資質出衆,被燕國長公主送進了宮中教坊司。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負責照顧她,傳授歌舞的教習是母親舊日好友,對她很是照顧憐愛。
可小姑娘進宮沒兩日就病倒了,她不明白也不甘心,又無力抵抗命運。
窈窈醒來時,便看到了母親舊日好友,負責她教授歌舞的這個薛教習。
溫柔秀麗的女子正巧推門進來,穿着碧色的窄袖短衣,下身淺色長裙,手裡拎着提盒。
對方望見她醒來,臉上露出輕松的笑意,似乎松口氣,快步走來,嘴裡是這個時代的官話。
“你終于醒了。”
熟悉而又陌生的語言。她心裡忽然生出一種微弱而又連綿的不安。窈窈猛然意識到,她成為了另一個人,一個無依無靠的小女孩。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從未聽過的時代,趙國。
腦海裡關于現代的記憶,如同砂礫一般細碎,遙遠的仿佛是一場遙不可及的夢。她好像真的成為了張窈娘,這八年就是她人生的全部,而前世種種,隻是鏡中花水中月,無法觸及。
而她之所以記得自己叫“窈窈”,是醒來前,仿佛聽見有人這樣喚她,那是熟悉而又親切的聲音,但又充滿哀切。
“姑姑。”窈窈喚出口的時候,薛教習微微皺眉,但對方的眼裡流淌出一種愛憐溫柔,并不嚴厲,隻是搖了搖頭示意她不對。
她并不覺得害怕,回憶起記憶裡教習的教導叮囑,沒等人說話,就改口道:“教習。”
此刻,薛教習才笑了,她走過來,将提盒放在小桌上,站在離床邊約一米的地方,不再靠近:“這才對。窈娘你要記着,宮規森嚴,絕不可授人話柄。你已經病了三日,若是再不醒來,隻能被送出宮去——我知道,你是個很聰明的孩子。”
她溫聲道:“你娘何嘗忍心抛下你,她是去做繼室,府裡老太太當家做主,前頭又有原配所出的嫡子嫡女,實在是沒法子帶你一同過去。”
窈窈垂着頭,眼睛發酸,胸膛殘留下的委屈,仍然在作祟,她竭力控制眼淚,平靜說道:“我明白的,教習。”
她已經不是那個不懂事的小姑娘,自然明白母親處境的尴尬與為難。
她能夠入宮安身,已經是眼下最好的結局。她是良籍,哪怕進入教坊司,也沒有入賤籍,以後是能嫁娶離去的。而如果她執意跟随母親嫁去别府,無疑會讓自己陷入尴尬窘迫的處境。
窈窈仰着頭望着薛教習,杏眼流露出的親近感激如蜜糖一般,使人心裡發甜,她心裡對女子有種油然而生的親近感,當然也存在幾分讨好的心思,軟聲道:“謝謝教習。”
薛教習心裡一軟,她情不自禁走近了幾步,手想摸了摸小姑娘的頭,卻又克制的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