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前廳,正好南鄉也端着炖好的人參烏雞湯從長廊走來,厚厚的麻布包裹着砂鍋的兩端,以免燙傷手,白色的熱氣滾滾往外冒,濃香撲鼻。
這是我最饞的煲湯,但素日裡她很少做,因為需要文火慢炖,很耗費時間與耐心,守着竈火,一守就得守兩三個時辰。
“見過大人。”
向武官,我們共同的大領導,微微福身,恭敬行禮。
我看不出好友有什麼情緒,這使人感到莫名的恐懼。我的性子已經夠剛了,她看似溫婉美人,沒有脾氣,實則比我更剛、更烈。
純粹的刑偵技術人員,常年泡在京畿衙門的驗屍堂裡,與各種奇形怪狀的冰冷屍體為伍,與冰寒的解剖刀為伴。陰氣蒙蒙的空間裡待久了,以至于有些脫離塵俗,對于活人世界裡暗流洶湧的世故人情很不敏感,交際能力略笨拙。
在不滿之時,她有極高的幾率會直接把沖突爆發,而不會圓滑地避讓。
“仵作師傅,你受驚了。”
毀了容的司法重器,沉靜地打量着她說。
“還好,并不怎麼怕,”仵作師傅道,“抓了我的不似刑滿出獄的報複人員,而更近似于白|道,很有章法。關起來不打不罵,就扔院子裡軟禁着,供吃供喝,不讓出去而已。”
“仵作師傅好心性,夠鎮定。”
“不鎮定又能如何,大哭,大叫,大鬧?……弱質女流,無論砍過來了刀子,還是打過來了拳腳,都無力抵擋,隻能羊羔似的兩隻眼睛木木地注視着,迎接,受着。保持鎮定,至少還能留個體面。”
“請放心,你不會在這裡出任何事。”藍袍便裝的開封府武官,溫和地莞爾,安撫清正廉潔的技術吏,給其吃定心丸。
“那麼她呢?”友人沒有表情地微歪頭,“她已經出事了,你們官商勾結,把她輪了,是不是?”
“因為對方有罪,是個混賬,貪官污吏,淤泥裡的惡臭蟑螂。所以正直的好人們就能夠心安理得地把蟑螂的翅膀撕下來,把蟑螂的内髒扯出來,在蟑螂身上點火焚燒?”
官員笑意漸漸消失。
“南鄉……”我止住好友。
“别……别跟他們發生沖突……為了你自己的安全着想……”
南鄉看了看我。
又看了看領導。
又看了看我。
秋水般的眼眸徐徐低垂。
沙啞。
“我以為你去世了,明文。”
“你失聯那麼久,開封府把你定性為了殉職的英|烈,我不相信,去及仙找,到處找,找了好幾個月,漫長的時間裡,活無人,死無屍,杳無音訊。”
“我以為你打|拐過程中,被罪犯剁碎了喂豬了。”
仵作驗屍,曾經在農村的豬欄裡驗出了人骨的殘片,找出了我們失蹤數月、人間蒸發的殉職官兵。
深呼吸,長長地吐出,失而複得,無盡慶幸,喜極近泣。
“明文,能見到你還活着,真好……”
我也有些酸了鼻頭。
“對,真好,我以為自己到死都再也見不到家了。”
蹭了蹭武官熾熱的胸膛,柔順地請求。
“相公,可以先把我放下來麼?”
“放下來自己走路,不疼?”
“隻這兩三步,沒事兒,忍忍就過去了。”
于是輕輕地放了下來。
幾步路的距離,忍着腿根撕裂的劇痛,慢慢挪到南鄉跟前,挪到這雙漆黑幽深的眼睛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