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日你垂垂老朽,躺在病床上,即将回歸泥土,回首往生,可以平靜地跟自己說:‘我活過了,我沒白活,無愧于己,無愧于國。’”
包青天統攝下的衙門大約真的很正,滾滾濁世裡的一股清流,否則哪兒來這種玉琉璃滋生的土壤,早摔得稀碎稀碎了。
跟這種好人親密共處,使我産生了些許怪誕的不真實感。電視劇裡的情節是凝固的,所有角色都被固定在那個時間段裡,永遠年輕、永遠意氣風發、永遠純潔無暇。
可現實裡的時間是向前奔流的,草木會枯萎,人會變老,機|關會腐朽,封建皇朝會崩塌,環境會發酵得越來越惡劣殘酷,
到時候,李青峰這種琉璃盞,何去何從?
“……”
兀自沉吟。
倘若開封府能永恒清正,庇他永恒安好如初,便證明了我活在二維文學世界中。
倘他某日摔得稀碎,便證明了我活在現實中。
個人邏輯更傾向于後者。
“小子,瞧你風塵仆仆,一臉損塞兒樣,吃過飯了麼,還餓着的吧?”
“剛啃完一碟綠豆糕。”
“瞎說,前胸貼後背了都。”
新得的便宜師傅一邊拉着我往外頭飯館子走,一邊上下打量着,用力捏肩膀頭子,捏小臂筋骨,捏大臂維度,試探徒弟的體格深淺。
“真尼|瑪硬啊,跟石頭似的……”心疼地感歎,“前些時日邊疆來的那個姓蒙的,已經夠黑壯了,結果你比他還風霜……”
我淳樸地咧出一口白牙來,故意操着偏遠落後地區的濃重口音,憨實憨實地甕聲粗氣:“俺們泥腿子都這德行。”
師傅大笑出聲來。
“走,吃面。”
“老張頭兒——”
“哎,您二位來了,快請進!”
“照往常辦,三個熱炒,一碟茴香豬皮,一碟麻辣豬肺,一盤青椒雞心。再來兩碗熱滾滾的油潑面。”
“好咧!”
噴香的湯飯下肚,渾身暖和起來,秋冬的僵寒慢慢自四肢百骸散去,通體舒暢慵懶,神思漸趨放|蕩。
“能喝麼?”
“咱酒量二斤,灌趴下師傅您,不成問題!”
“你……你這樣……”
連脖子,帶兩頰,盡皆醺紅。迷迷糊糊,大着舌頭嘟哝,“好孩子,剛到京城,人生地不熟,先不要急着租房,先在衙門裡暫且住下……那些本地的周扒皮,他們看你急着找落腳點,會往死裡撸你……”
“明兒,後兒,師傅帶你找房……”
“買單。”
我到櫃台前結賬。
“哎,您稍等,”殷勤應喏,算盤飛快撥弄,“小計三十九文銅錢。”
“官差在這兒吃喝,是不是習慣月底銷總賬?”
“是這樣的沒錯,大人。”點頭哈腰。
抽出一張票子來,按在櫃台上。
“把咱師傅的帳全銷了。”
“這……”猶疑。
幽森。
“怎麼,有問題?”
“沒問題,沒問題!”掌櫃的趕忙跑過來,照着夥計的後腦勺狠狠糊了一巴掌,賠着奉承的笑臉,奴顔婢膝,“全按照大人吩咐的辦!”
幫着把酩酊大醉的爛泥扶到肩上,左右謹慎伺候着,陪着,送出飯店的門。
“您二位裹着披風,慢走,路上風寒,小心着了秋涼,下次還來……”
我将李青峰送回了家,交給他的妻兒親屬照顧,略寒暄了片刻。飄乎着醉步,獨自回了下榻處。
巷口扶着粗糙的老樹,深弓着背,醞釀了會兒,食指中指伸進去,熟練地下壓咽喉。嘔的一聲,葷腥的酒液全吐了出來。
疲累地撐着腰,慢慢地重新站起身。
望着夜蒙大地,車馬稀疏,長舒出一口濁氣,腦子得勁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