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庶民苦; 亡,庶民苦。
盛世農|奴|工|奴|性|奴,亂世填|線炮灰。
被盲了目的牛馬永遠勤勤懇懇地負重前行,忠誠偉大地蠟炬成灰,團結地築基富麗堂皇的玉宇宮阙、華貴的霓裳羽衣舞,滿足皇族貴族窮奢極侈的享受。
重型投石機砸出無數火石,轟隆隆從天而降,爆裂開來,所落之處軍陣盡散,肢殘臂斷,血肉橫飛。
密密麻麻的飛箭似蝗如雨,士兵的屍|塊亦如雨,鋪天蓋地,噼裡啪啦往下掉,砸在簡陋的盔甲上,血液落入呆呆仰望的嘴裡,濃郁地腥,尚且溫熱,因為前一刻還是身邊的同伴。
這邊有個老兵腸子流出來了,麻木不仁地叼着肉幹咀嚼,用紗布托着,草草塞回去,糊上簡陋的草藥,聽天由命地等死。
那邊幾具被熏得黢黑的骷髅,猩紅的肌肉紋理、白色的筋、黃色的脂肪,猙獰地暴露在硝煙中,趴在破爛的戰車上,張牙舞爪地伸着右胳膊,被烈火生生燒死,猶自保持着呐喊的姿勢。
兵戈鐵馬,烽火連疆,宋遼、宋西夏、遼西夏之間,國境線血腥地來回推移。
敗方丢盔棄甲逃亡,勝方在将領、軍師的指揮下打掃戰場,運輸傷員,遇到還有活氣的敵人就補一刀,把脖子砍斷。
他是個兒子,他殺死的也是某個母親的兒子,或許還是某些孩子的父親、某個女人的丈夫,跟他一樣兩隻眼睛黑白分明,胳膊斷了,腿殘了,重傷鮮血淋漓,近乎無意識,淚水直流。
“不要,求你,不要……”
孫耀祖聽着這人恐懼地哀求,揮刀砍下,終止了這人煎熬的痛苦,割下青年的兩隻耳朵,揣進兜裡作為領賞的軍功。
遼闊的古戰場,哀嚎聲像千千萬萬隻鬼盤旋在高空中哭,如怨如訴。一場大雪過後,白茫茫覆蓋,全凍死了,天地間寂靜得可怕。
戰争把人撕得殘碎,無論身體健康還是心理健康。對于底層士兵、中下層軍官而言,隻有死或幸存,沒有勝或敗,那是屬于貴族,屬于王侯将相的榮譽。
十五六的少年被朝廷抓壯丁,強征走,在苦寒的北方邊疆待到近六十歲,混沌老朽,雖然原籍開封,孫耀祖的人生早已被兖州的苦寒吞噬盡。
兩腳羊,啖人肉。
虐殺俘虜發洩,戰略性地屠殺敵方平民,堅壁清野。
屠|城搶财,放火燒屋。
不知道哪一刻就死了,下一刻或許人就沒了,僥幸從兇惡的戰鬥中僥活下來後,沖進民居區去搶,雞、鴨、鵝、貓、狗、牛、驢、羊……吃一切能吃的,填飽肚子。上|女人,同伴嬉笑着輪流分享……朝不保夕,及時行樂,享受一切能享受到的。
煉獄中久經摧殘,曾經身為普通人的良知認知泯滅,曾經健康的精神變得錯亂,明明肉身已經離開了,靈魂卻永遠困在了名為戰争的絞肉機裡,出不來,永無解脫。
午夜夢回,中年人看到許多白白胖胖的蛆蟲在斷腿腐爛的傷口裡鑽來鑽去,孵化為蒼蠅,圍繞着自己嗡嗡地盤旋。
大型秃鹫在啄食戰友蠟黃的屍體,用尖銳的利爪刨開,撕成一根根血紅的肉條,伸頸吞食進去,扭過頭來,驚悚地瞪着他,發出難聽的怪叫聲。
“呱嘩!……”
戰友的屍體變成了白骨,他也變成了白骨,在蕭瑟的寒風中與荒草錯亂的根系融為一體,被鼠蟻噬食分解,化作泥土,化作風中的黃沙、凍結樹葉的冰霜。
鼓動士氣的口号恢宏地宣揚:
為了皇帝、神明、祖國、至高的榮譽,沖鋒陷陣,奮勇殺敵,義不容辭地奉獻出你們的一切!——
每個熱血沖腦門的少年都不認為死掉的會是自己。每個尚且還活着的人都認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我一定會是那個萬中挑一,憑累累軍功出人頭地、飛黃騰達的幸運兒。
直到第一次重傷垂危,躺在冰冷的土地裡,仰頭迷蒙地看着天空與雲彩,恐怖的黑暗漸漸蠶食意識。
直到醒來後發現自己變成了殘廢,從此被世界抛棄,一無是處。
…………
“老漢!開門!……”
“公家事忙,快開開門!再不抽掉門栓子,我們就踹了!……”
深夜裡,外頭粗暴地拍打,恍恍惚惚的瘸子從噩夢中驚醒,恍惚間幻聽到了敵軍的号角聲再一次吹響。
“鄧瘸子,你讓我們弟兄找得好苦哇,這是你以前的樣子吧?”幾個罵罵咧咧的地方衙役将之團團包圍,一張粗糙的畫像展開在面前,正是他尚在軍伍中的年輕樣子,黃胖,灰頭土臉,參與過很多場戰役,殺過了數不清的人命,自己的命不知哪一刻就會沒了,麻木且殘忍。
“你不姓鄧,姓孫,孫耀祖,對吧?隐姓埋名,挺能藏的啊,老逃兵。跟我們走。”
“俺已經沒用處了,耳朵半聾,腿斷了,打不了仗了……”步履蹒跚,恐懼地抗拒萬分,去摸拐杖。
“抓你這種貨色上去填|線,白白浪費軍糧,”衙役嫌惡老人身上的腐臭味,不爽地皺緊鼻子,粗魯地鉗制着往外帶,“算你福分大,有貴人相助,走走走,遣送原籍,回家了。”
“……”
虛實交織,模糊了記憶與現實的界線,錯亂了認知。
初來乍到,小孩戰戰兢兢地跟戰壕裡的老兵做自我介紹,老兵們看都不看他,紮成一群,沉默地擦拭着長槍。
半晌方有人疲憊地應聲。
“等你活過頭倆月,再告訴我們你叫啥。”
烈□□戰區域,死人太多了,士卒拉上去,平均存活時長不到十五日。
…………
沒想到,他孫耀祖不僅活下去了。
而且奇迹般地活着回到了家。
同鄉去者,二十人未必能歸其一。
家裡什麼都沒有了,少小離家老大回,這麼些年,親人先後埋入了墳包,紛紛葬在青松林下。
僅剩母親仍在苦苦等待着,萬裡長征,生死未蔔的遊子。
母親變得很老很老,三十來歲頭發烏黑的婦人熬成了伛偻的老太婆,白發皚皚,皺紋密集,眼結着厚厚的病翳,看不清事物,粗糙的手在他臉上摸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