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兒……”
“我兒……”
顫顫巍巍地嘟囔着,失控地老淚縱橫。
“這麼些年在外頭吃了多少苦哇?怎麼成了這幅德行……”
“鴨蛋,來,快來,娘給你備了年飯,你小時候最喜歡吃的五香辣腸片……”
觸及到了某個點,塵封的記憶一下子變得鮮活,原來并非忘了,一直掩藏在活人的腦海深處,埋得很深很深。
他叫鴨蛋,他是鴨蛋。
小時候鴨蛋跟着兄姊拉幫結夥上山放牛,男孩子們下到清澈涼爽的小溪裡叉魚摸蟹,姊姊妹妹爬到高高的楊樹上掏鳥蛋,焖在灰裡烤着吃,叽叽喳喳地笑鬧,無憂無慮地歡樂。
不怕野狼,不怕豺,散養的小孩兒野性十足,全部随身帶着長棍,遇到動物便一窩蜂地丢石頭,砸跑。
“娘……”在太平富沃的内陸修養些許時日,孫耀祖精神恢複得穩定了些,幻聽、幻視、胡言亂語的病症沒那麼嚴重了,外表仿佛個正常人了,除了聽到鞭炮等巨響仍會應激,恐懼得跌倒,大小便失禁。
荒掉的農田燒掉野草,化為草木灰,重新開墾播種。劈柴火,挑水,将院裡的大缸裝滿井水,給破破爛爛的家裡做修繕,所有房間大掃除,整理得好看些。好好過日子,以備相親,用補發到手的撫恤金娶房媳婦,說不定能老來子,留個後。
斷斷續續地交流,孫耀祖從母親口中獲悉了,自己得到“正義”的來龍去脈。
他娘會做人,處處與人為善,負責這片街區治安的某個老捕快,叫李青峰的,同情他娘貧苦,時常照顧着,并且把自己徒弟介紹過來租房子住,那徒弟是個有能耐的,又招徕了京中的某個高官,姓展,挺有名的,威望頗重,德名顯赫。
他失蹤多年,生不得人歸,死不得人還,叫天不應,叫地不靈,沒有任何相關部門管,即将枯死異鄉的年紀。開封府插手了,老天終于朝他睜開了一次眼。
“……”
“……原來如此。”
權貴憐憫撈人。
“正月裡,回常州過年成婚去了,等貴人們回來了,你得好好謝謝人家,磕三個響頭也不為過。”孫婆婆感恩戴德,使勁朝兒子叮囑。
“我會的,娘。”
中年人想了一會兒,認真地應下。
“這半麻袋新米從哪兒來的?”掏了掏,在掌中摩挲,又聞了聞味道。
“孩子留的。”
“哪個孩子?”
“明文娃兒,他搬走了,但每個月都會過來看看,添米添油,有時候還會送些醬油、鹽巴、綿白糖。”
“……”沉默了會兒,拉着老太太在陳舊的闆凳上坐下,半蹲在明旺旺的爐火前,靜谧地烤暖,放柔聲音,“跟我詳細說說,媽,你們關系好到了何種程度?”
這種人脈,搭上了受益無窮。
不止自己的轉業安置,自己的子孫後代,依附上去了,做其奴顔婢膝的狗腿子,溫飽前程無憂,學校都能挑個好的。
神智輕度癡呆的老太太,絮絮叨叨,語無倫次地講述起與京衙公職人員的朝夕相處,各種溫馨的點滴細節。
一個狡詐毒辣,脾氣不好,但對老人耐性極綿長的危險重吏,漸漸浮顯在腦海中。
談到重吏起得雞早,睡得比狗晚,發了瘋地練武讀書,半夜傷痛到抱着腿哀嚎時,門框忽然被扣響了。
孫耀祖悚然擡頭。
下意識地警戒,手摸向腰間,空蕩蕩,什麼都沒摸到。
勁裝制服的彪形大漢,抱胸倚靠着腐朽的門框,笑睥着他。後頭跟着個青衣男子,看塊頭,兩個皆是挎刀的練家子。
“對我們頭兒挺感興趣的啊,打聽來打聽去,盤算啥呢?”
“官爺……”
庶民溫馴,怯懦地垂眼。
“兄弟。”
灰袍大漢卻尊重地喊他,收斂了吊兒郎當的笑容,朝他大步流星地走來,腰杆挺直,姿态莊重,嚴肅地作大宋邊防軍禮,抱拳相敬。
擲地有聲地報上部屬:“我是蒙厲悔,兖北鐵軍第九團的前鋒重甲步兵,景德四年從征,康定元年離役,前輩好!”
中年人渾身一震,唰地站起身,條件反射地抱拳拱手,回之以莊嚴的邊防軍禮,眼眶濕潤了。
“孫耀祖,涼塞鐵軍第八團的戰車兵,淳化二年從征,今年正月複原籍,戰友好!”
杜鷹斜倚着斑駁的土牆,百無聊賴地用小石子調戲圈裡的大白鵝玩,旁聽着他們老兵見老兵,熱淚盈眶地握着雙手,噓寒問暖,無盡的共同語言可談。
什麼冬衣不夠保暖啊,飯菜裡肉少,幹糧有黴,饷銀被貪|污克扣,吃空饷,喝兵血,戰士軍前半生死,美人帳下猶歌舞……
鋒利的匕首摳着指甲縫的污漬,刑偵捕快頭也不擡,神情淺淺淡淡,涼薄地潑冷水:“我可提醒你,憨子,開封府的執法權僅限于對普通民政,管不了軍部的國家大事,那些全是老虎,而且成群為患。”
蒙憨子回頭朝他怒吼,激動得利眸暗紅:“我管不了那麼多了!誰知道姓徐的竟然是個娘們兒!還他媽的竟然嫁人?!!……趕在領導退下來之前,趕緊的發力,不然以後她就沒用了,老子白白孝敬了!錢全打了水漂!……”
“中,中,中,你繼續撺掇瘸子。”杜鷹打不過他,怕極了他這幅發飙的氣勢,趕緊擺手作認慫狀,不自在地摸着鼻子,“後天花木蘭回來了,我幫你把她約出來喝花酒,飯局上好說話,咱們盡力試試。”
啧,白日做夢。
跨界辦事,能成就有鬼了,包相那麼高的正二品,都插手不了軍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