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近兩百個回合時,徐明文堂堂正正打敗了曾經的男性神明,展大人,将上翹的彎刀刀尖,鋒利地點在了禦貓的咽喉上。
千錘百煉形成的肌肉記憶,控制得那般精準,刺破肌膚毫厘,一滴飽滿的血滴,午後日光下,輕盈地墜落。
這場景無比刺目,全場嘩然。
一個女人,竟然敢打她的丈夫?!
還竟然打敗了她的丈夫?!
大逆不道!人神共誅!
她怎麼如此不懂事?在外面一絲毫臉面都不給自己的男人留!
當事人展大人卻是很平靜,收劍回鞘:“我輸了。”
他對她早已服氣。
她的魅力将他折服得那般徹底,在男人癡癡仰望的眼瞳中,連亘古的烈日、寒月,都無法與自己的愛侶争輝。
考生不得勝過考官,如有勝過考官者,便會有下一位更強的考官上場,直到打輸考生為止。這是規則,更是武官集團的體面。
狄青解下擋風禦寒的黑袍,遞給随侍軍官,露出裡面繡着雄獅與飛鷹的戎服,上着褶,下縛褲,足蹬碧色魚鱗紋馬靴。
猛将空手上場,在兵器架裡略作浏覽,挑出了一根綴着紅纓的蘆葉槍,在手裡掂了掂分量,确定輕巧靈便。
狄青驚訝地發現,這個考生竟然不怵他。
沒有人不怕邊防将帥的煞氣,一将功成萬骨枯,絞肉機爬出來的人屠,那是一種無形的氣場,在這個氣場波及的範圍内,人類會像嗅到屠夫氣味的肉豬,本能地兩股戰戰,幾欲奔逃。
哪怕是高高在上的老皇帝,也不喜歡對上他的眼神。
展徐氏卻絲毫沒有受到這種影響。
狄青對此感到新鮮極了。
長|槍擺了個标準的起馭把式,内力運槍,陳舊的紅纓跟着微微一震。
“未請教?……”
對面的已婚婦人虎背蜂腰螳螂腿,戰士體格,下盤極紮實,目光炯炯有神,做将官的好材料,讓人不禁心喜。
笑嘻嘻:“将軍不是聽到他們報的名諱了呢?”
狄青搖搖頭:“展徐氏是你丈夫的,不是你的。”
對面答:“我姓徐,名明文,明事知理的明,文本賬簿的文。沒有字号。”
狄青點了點頭。
“我字漢臣。”
兩人簡單地過手幾個回合,互相試探路數,刀鋒與棍身碰撞又分開,漸漸熱身。
對面又疑惑地問:“将軍既然已經功成名就,為什麼不找匠人把臉上的刺字磨了去呢?”
賊配軍,臉右下刺着“囚”,微賤、恥辱,為士大夫集團所蔑視譏笑。
狄青輕輕搖頭,平和地說:“我不覺得自己的出身有什麼拿不出去的。”
對面狠狠一愣。
眼簾垂下,又重新擡起,五味雜陳。
“……”
“……謝謝。”
“謝什麼?”
史書裡流芳千古的名将疑惑不已。
“沒什麼。”
考官與考生交戰,長槍左突右刺,迅猛如雷霆,彎刀協調勝蛛網,你來我往,防守皆是密不透風。
……
沒有神。
世間沒有神,隻有人。
展昭不是,狄青也不是,宣稱受命于天既壽永昌的皇帝、皇族,也不是。
徐明文不斷地告訴自己。
神這種虛構出來的概念,你信它,對于它的恐懼便存在于你的肺腑心髒中,每時每刻每天,陰雲一樣籠罩在頭頂,壓得你一生苦楚,不得擡頭,不得睜眼,不得解脫,不得思考透徹。
你不信,你便可以屠神。
當你屠了神,在它人眼中,你便成了新的神。
我即神明。
我即妖魔。
我即偉大。
堅定的唯物主義者,她提着刀上來,便是沖着屠神去的。
舍身踢,淩空飛踹,帶着巨大的勢能正中左胸,隔着人類厚實的肌肉骨骼屏障,裡頭心髒刹那停滞。
一瞬間後,心髒重新瘋狂跳動起來,武将踉跄地向後撤數步,悶出一口老血來。
“咳咳咳咳咳……你與本将……有什麼血海深仇麼?”
切磋而已,何至于如此以命相搏。
對面的情形慘烈相當,女戰士頭部腫脹且暈眩,眼睛眯成了縫,滾燙的汗液順着古銅色的勁瘦面頰向下彙流,氣喘如牛。
血淋漓,挂在薔薇紅的上衣上,一直蔓延到褲子。
可她卻仿佛進入到了一種奇異的境界裡,腎上腺素飙升,渾然不覺劇痛,獸一樣愈發激動了。
“我一定要打赢将軍。”
狄青感受到的,卻分明是:
我一定要活活打死将軍,或者被将軍活活打死。
銳利的蘆葉槍破風急進,對面的亡命之徒靈活側身閃避,重新擡起頭來的刹那,竟然還他媽的亢奮地咧開了白牙。
她在恐怖地笑,情緒狀态非常開心。
不瘋魔,不成活,诠釋得淋漓盡緻。
狄将軍悚然地意識到了什麼:此人無懼死去,或許能夠被殺死,但永遠無法被打敗。
這樣的兇徒,肯定沒有父母老小。
無牽無挂,于世間毫無留戀,才能真正地以命相搏,傾盡所有,爆發全部潛能。
狄青無法做到這種程度,他四十多歲了,妻妾兒女老父老母,滿滿當當養着一大家子呢,全依仗着他遮風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