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星戴月騎快馬趕路,深藍色天空逐漸泛起魚肚白。一路雞鳴狗吠,穿過村莊,抵達城中心,趕着最早一班士兵輪換入城,下馬跑過各種熱氣騰騰的早餐攤,準備開張的店鋪夥計正在卸下門闆……
最常見的煙火氣,此刻淪為背景闆,甚至加劇心中的焦躁不安。
甯野盡最大努力,在天光未完全亮起之前将人帶到目的地。
裴司下馬。
定定望着門口的封條。
以往隻要他外出歸來,他的書童和小厮總會在門口等他。有時,年邁的祖母也會與母親一起站在門口迎接他回來。
如今青瓦白牆,一切如昔,曾經等過他的人不在。
他上前,扯下封條。
甯野并未阻止,按當地律法,雖撕毀封條是不被允許的。
但身為當事者進入,情有可原,知縣知曉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裴司不敢開門,在門口站立良久。
純狐卿颠得渾身都快散架,差點下不來馬。
他身嬌體弱,甯野看不下去,伸手拉住馬讓他自個下來。
“那傻子在那站着幹什麼?”純狐卿揉腰捶腿,就差靠在甯野身上嗷嗷叫喚要推拿一番。
“你說話能不能不這麼膈應人!”甯野皺眉。
“裴家沒有好人。你若是信了他們君子如珩,羽衣昱耀那套,将來怎麼死的都不知道。”純狐卿還想再說什麼,甯野已經像一陣風似的走到裴司背後。
覺察到她在自己身後,裴司頓了頓,伸手放在門環上。
甯野将手掌貼在他背上,将掌心的暖意傳過去:“裴司,我與你一起面對。”
镖局滅門之時她沒來得及回去,镖局内的人與她毫無血親關系,但二十多年點點滴滴,不是親人也勝似親人。
她能感同身受這切膚之痛。
如今的裴司,就是以前的她。
朱紅大門被推開一條縫,涼風從中吹出,卷着濃重的血腥氣和腐臭氣。
裴司望着縫隙中的畫面,雙手顫抖,那一點希望在此時破滅得幹幹淨淨。
封條随着大門打開被撕成兩半。引入眼簾的,是滿地凝固的赤色血迹,石子路兩旁嫩綠的春葉半黑半綠,似枯萎與新生同時出現在春冬交替之際。穿着不同服飾的死屍散落在各處,明明才死不過幾日,腐爛得異常厲害。
頭骨已呈現白骨化,幾日前沒有雨,園内更無泡水迹象,屍身卻像鼓氣般浮腫隆起,皮膚呈灰綠色。
甯野被屍體異常所吸引,不自覺往最近處着丫鬟服飾的屍體走去。
剛踏出一步,不遠處猛地傳來沉重的跪地聲。
飄遠的注意力被拽回,她轉身去看。
裴司跪在一具身穿長壽紋雲錦深色華服女人屍體面前,顫抖着揭去屍身頭上的白布。當看到花白頭發間斜插着如意團花紋白玉梳篦時,他再也忍不住。大顆大顆晶瑩的淚水奪眶而出,砸在屍體手指上的玉扳指上。
他跪在地上,不顧髒污,握着那隻生蛆的手,壓抑的悲咽逐漸控制不住地放大,嚎啕出聲。
“祖母!孫兒來遲,孫兒來遲啊!”他重重将頭磕在地上,痛苦壓抑的哭聲令人聞之落淚。
甯野聽了心酸,眼中不自覺泛起水光。
“若裴司早點歸家,就算不能阻止滅門,也當與你們一同上路……為什麼,為什麼要留下孫兒一人?”
“祖母,還記不記得你最喜歡的鳳紋妝匣?孫兒這次把它和母親的青玉镯子一塊帶回,都放在了孫兒的行李中,隻待歸家,你們就能看見了。”
“你們總說,裴司能獨當一面了,這次不過是讓我多出去走走,可是孫兒,還未準備好……你們就都走了。隻留我一人在世……”
他幾番哽咽,說到最後已是泣不成聲。
多少次,甯野也曾在夜裡想要如他這般悲泣,卻因為肩負重任,不得不将眼淚往肚子咽。
現如今,她望着裴司,望着滿地屍身血水,猶如望見千裡外的镖局。
那日镖局滅門,也如這般嗎?
一朝崩塌,在屋檐下還未豐羽的雛鳥又該何去何從?
她情不自禁落下淚,砸在青石闆上,濺出幾朵深色的小花。
純狐卿站在門口,凝視暗自落淚的甯野,天真又冷硬的心微微揪痛。不谙世事的小狐狸在這刻,似乎品嘗到人間的一點苦澀味道。
“裴司……”甯野擦幹淚上前,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軀,“我們先去衙門報備,再商量下葬事宜吧,你的祖母,娘親她們躺在這裡多日,該讓她們……”她張了張嘴,逼迫自己說出最後四個字:“入土為安。”
寒風吹過此處,吹不散那濃重的血腥腐臭氣。
樹葉沙沙作響,往日熱鬧不在,僅剩寂寥悲苦。
裴司第一次不顧男女大防,半擁住甯野失聲痛哭。溫熱的眼淚沿着她的脖頸流入衣領,一點一點濡濕她的衣物和鎖骨。甯野仰頭忍淚,努力睜大眼把即将湧出的眼淚收回去。
她不擅長安慰人,隻能伸手輕拍他的背,一下又一下,道不盡的心酸悲痛如潮水般将二人吞沒。
直到天光大亮,日上三竿。
裹着哭聲的涼風漸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