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隻是這一段路。
隻是這段去漁村尋找純狐卿甯野的路。
這條路走到盡頭,他們心裡都清楚,怕是不會再有這樣的時刻。
暫時放下芥蒂,心甘情願跟着對方磕磕絆絆往前走。
他們太像了。
哪怕一個溫潤如玉,一個快意恩仇。
那都是表面。
他們始終是不喜對方,不喜另一個隐藏在表面下,城府極深的自己。
跟對方相處,簡直是像跟自己相處。
要穿好盔甲,佩戴好刀劍。
得不到絲毫放松。
程曜望着他被風吹得微微發紫的耳尖,再次問出曾問過無數遍的問題。
“裴司,你當真不知我母親死去的真相嗎?”
當年她母親被程恒一劍捅死。
程曜悲痛欲絕下根本不會去想此事會不會另有隐情。
等她緩過來,已是兩日後。
有關此事的丫鬟小厮死的死,瘋癫的瘋癫,發賣的發賣。
等她漸漸掌權去調查此事,一切都已經來不及。
當年知道這件事的人無一活口留下。
隻有裴吉安,裴司的叔叔還活着。
他是她唯一的突破口。
可是……
“不知。”裴司堅定回答。
沒有一絲猶豫。
程曜捏緊雙手,最終頹靡道:“你若知道一些風聲,哪怕隻有一點,也請你告訴我。”
裴司沉默,沒有回答。
距離他們三百公裡外的小漁村。
白日裡氣溫已經極低,需要披着兩層狐裘才能開門外出。
到了夜裡,更是冷得出奇。
屋外白雪皚皚,風卷着飄落的雪形成薄薄的霧氣。
河面結冰,兩岸積雪已積至小腿肚。
今年的雪格外大。
換完膏藥,再喂完最近新開的湯藥。
重金請來的大夫搖搖頭,說出前三位大夫都說過的話。
“準備後事吧。”
純狐卿安靜地坐在旁邊,沒有哭也沒有鬧,他就這麼看着床上的人,點頭,輕聲道:“麻煩您了,診金不必退,全當是您今夜的出診費。”
眉發皆白的老大夫望着純狐卿,語重心長地勸道:“貴人不必再想着花大價錢請醫師,我們這些當大夫的,這一個月以來都有聽說您的事,人各有命,看開些吧。”
銀發少年不知是聽進去了還是沒聽進去,隻說一句:“有勞。”
老大夫被自己徒弟扶起,還是把那一錠被剪子絞得殘缺的金子放在桌上,被徒弟顫顫巍巍攙扶離開。
一個多月前。
這片小漁村多了這麼一對男女。
起先村民們都以為是一對男人,後來天生銀發的少年到處求醫問藥,村民們才知,那面容英氣到雌雄莫辨的女子原是少年的妻子。
他們租住在最為偏僻處,銀發少年每日替妻子煎藥換藥,隻要到點,那濃重的藥味必然從小院飄出。
剛開始,小院内還能聽到微弱的說話聲。
越到年關,小院越是安靜。
在第二個大夫請來後,小院裡隻能聽到銀發少年時不時的哽咽。
到最後,連哽咽聲都聽不大到。
寂靜與死亡籠罩在小院上空,仿佛懸着的一把刀,随時落下,斬斷一切希望。
大夫出了門。
小院燈燭被吹滅。
屋子裡燒了炭火,暖融融的。
純狐卿脫下狐裘,趁着還算熱動作輕緩地鑽入被窩。
屋内昏暗。
他卻能清晰地看到她的臉。
躺了一個來月。
以湯藥針灸等等手段治傷續命的甯野已清瘦不少,英氣的眉眼顯得淩厲三分,好在是閉着眼,面容柔和不少。
而在這時,才能隐約看出她幾分女子的模樣。
城主府出逃那次。
他們落入水中法陣前一秒,射入甯野身體裡的那根箭離心髒距離不過一寸,稍稍射偏。
後法陣波動,掉入洶湧河流裡的箭沒有及時處理,箭頭往裡斜插着更深入一點。更别提腦袋上的撞傷,還有身體上大大小小刑罰留下的傷痕。
能活到今天,已是萬幸。
純狐卿鼻尖蹭蹭她微涼的耳廓,眼眶發熱:“我再也,不跟你吵架,不跟你冷戰,也不胡亂吃醋了。你别放棄,我再給你找找醫師好不好?”
窗外落雪堆積,枝桠終于斷裂,砸在地上發出動靜。
屋内沒有任何聲響。
她微弱的呼吸仿佛下一刻便會停止。
低低哭泣聲壓抑地在屋子裡回蕩,無助地像獨自行走于無窮無際沙漠上的行人,灼熱與疼痛撕裂心弦,哽咽不能言。
純狐卿躺在她身邊,不知哭了多久。狐耳貼在她身側,聽着比以前虛弱許多的心跳聲,腦袋發疼,眼前模糊一片。
淚水将袖子打濕,他在黑夜中回想過往,又暈又疼下,半是昏厥半是昏睡,迷迷糊糊間墜入夢境。
再次醒來時,天還未明。
他感覺到身旁的人似乎動了動。
一雙異瞳倏然睜開。
傷重躺了一個多月的人在摩挲他耳朵裡的絨毛,從内而外,再輕輕撫摸過他的銀發。
純狐卿不敢置信,微微擡起頭,對上她在夜裡依舊清亮的黑瞳。
大拇指尖輕輕壓下,拂去他眼睫下的濕意。
“在夢裡就聽到你在哭,醒了發現你在抽噎。”
“以前怎麼沒發現你這麼能哭?”
她溫和地調侃。
純狐卿猛地撲來,在她耳邊放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