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竹茂自我認真清晰:“沒本事,我的目标是賴在競賽班不走就行。”
孟彷舟嗤笑一聲,“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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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在将一個人神化的過程中,勢必将神話定式套用在這個人身上,并對其投注如同共識一般的勝利的期待。
他們企圖神迹再現,重述英勇的故事,書寫勝利的碑文。
可當預想中的遭際未曾發生,神像就坍塌了,某些信念一般的仰望轉而變成冰冷的俯視。
說風涼話的眼神裡,帶着點高高在上的傲慢與輕蔑。
明明是二班的成績公示牆,明明是季郁重回了第一的寶座,但這份成績排名表上沒出現的人卻将目光和讨論度分走了大半。
看好戲的嘉賓粉墨登場,對此評頭論足——
“诶,季郁是第一,孟彷舟這次不是第一啊。”
“就說中考他是碰運氣的吧。”
“聽說他報了兩門競賽,是這樣嗎?”
“貪心不足蛇吞象,可别賠了夫人又折兵了。”
有閑心點評别人的同學,要麼是考得不錯,要麼是心态不錯,否則就得像那些考得不盡如人意的同學一般,看完成績後,灰頭土臉地回到座位,哪有什麼心情說話,心裡直恨不得把那張恥辱的名單撕下來毀屍滅迹。
但“撕皇榜”可是大忌,“暴君的皇榜”是萬萬撕不得的。
二班這次考試的平均分比一班低了0.2分,石磊在班級大發雷霆,原先就強硬苛刻的要求又加碼了。
大家怨聲載道,敢怒不敢言。
時彗擠出人群,喜上眉梢,朝季郁和林綠宜比了個耶,“我比入學的排名高了幾名。”
林綠宜成績中規中矩中不溜,但好歹是沒退步,月考退步的同學,石磊會讓他們在班會課上挨個在講台前做檢讨。
她笑言,“逃過一劫。”
而重新拿回第一的季郁暫時擱淺了先前心底的隐憂,稍稍放松下來,畢竟她再次證明了自己。
然而喜悅也不能表現得太過明顯,因為身邊的氣氛算不上多輕松,甚至可以稱得上凝重。
女孩低着頭,手臂交疊,端放在桌面,雙拳攥緊,背挺得如鋼鐵般直硬,一動不動的,死死盯着成績條。
季郁看見,那張白色紙條上,洇開深色的水漬。
李虹上的成績從班級前十五掉到了倒數十幾,是石磊直接點名的幾個退步極大的同學之一。
但她的刻苦,全班同學都有目共睹。
季郁很難去評定,這些努力到底是不是無用功,她不是老師,更不是李虹上本人,沒辦法厘清症結所在。
班裡的氛圍開始變得很古怪。
赤裸裸張貼的分數表,暗示了他們彼此都是競争的關系,身邊朝夕相處的同學才是互相比較的對象,因為要真淪落到和實驗班普通班同學相提并論的份上的話,他們離降班也不遠了。
平常還會互相幫忙解答問題的同學們,像是被施了禁術,不再向别人慷慨解囊,遇見請教者時,隻默默搖頭說自己也不懂。
大家開始藏着掖着,有所保留。
因為石磊用這張成績表十分直白地告訴他們,你們都是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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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月考後,做一份考試分析是慣例。
季郁把分析報告發給尤蓁葉前,已經預想到會得到怎樣的反饋。
在這之前,她已經對自己每科的分數、扣分點、失分原因有了全免透徹的認知,很顯然,這次考試暴露了她有些偏科的事實。
月考複習,她的重心都落在感興趣的科目上,譬如地理、英語和語文,對于提前預習過的數物化這些理科科目,抱着一種盲目的自信,分配的複習時間并不多。
分數出來後,她得到了應有的教訓,盡管她是年紀第一,但綜合分析下來,許多科目的分數卻并不如她的構想。
那些她自以為都提前預習過且學得不錯的科目,在總分上反而是拖了她的後腿的。
當她把這份考試分析發給尤蓁葉後,果不其然,季郁預判了一切。
“寶貝真棒!”這是開場白。
“但是理科成績好像不太突出呢,”聲音裡夾雜着很輕微的不滿,季郁早已如敏銳的探測器,從溫聲細語的話中,熟練地檢測到其中細微的波動,“還是得反思一下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是掉以輕心呢還是不夠細心?”
遲疑了一會兒,尤蓁葉還是繼續說:“聽說景一有很多學生數理化都是可以拿滿分的,媽媽不知道他們有沒有提前找老師學過,但是如果是你這種補習過的程度的話,物理拿八十幾分是不是有些不合适呢?”
為什麼這些反問句如此輕飄飄,總能如洶湧澎湃的巨浪,擊潰她内心的防線。
季郁咬牙,緊抿雙唇。
她已經對這些質問不陌生了,也在腦中預演過無數次該如何四兩撥千斤地反駁,但她僅僅就是洩氣地垂着頭,什麼也沒說。
全身的骨頭散架一般,很沒形象地懶懶靠在椅背,要是尤蓁葉在這裡,或許還要皺起眉頭提醒一句,注意儀态。
接觸面的受力點,支撐起氣力殆盡的瘦弱軀體。她沉默地想,媽媽不過是溫和地指出她的問題,希望她能越來越好,她怎麼可以有小情緒?
季郁,你是過得太順了,這點聲音都聽不進去嗎?
“下次考試,希望這些問題不會出現了,寶貝,我們要止于至善!”
母親如水般柔軟的語氣隔着電波,撫慰了她低落的心情,最後的結語是循循善誘的教導,一以貫之地為她樹立臻于完美的目标和原則。
她乖巧地應聲,挂了電話。可是媽媽,那什麼才是“至善”的标準,做到什麼程度才能停下追逐的步伐呢?
那份考試分析是季郁對照着試卷一點點整理出來的,在尤蓁葉指出她的不足之處前,她早就提前在心裡鞭笞了自己無數回。
她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早就被同化了,和尤蓁葉如出一轍,習慣性分析劣勢,對此耿耿于懷。
肆無忌憚地去慶祝勝果也成了一件困難的事。
因為永遠都不夠完美。
這兩天沒上新課,主要是講這次月考的卷子,因此老師沒給大家布置作業。季郁在房間什麼也不想做,短暫地睡了一覺。
醒來後大腦懵懵的,周遭都是熟悉的布局,恍惚之間卻萌生一種茫然的漂浮感,陌生的卧室是空茫的星系,出了這間房,是更浩瀚無垠的深不見底的宇宙。
手機安靜地窩在枕側,它隻是個通訊工具,連接遠方的信号,卻無法消弭時空的罅隙。
她仰望着天花闆,目光渙散,過了很久,換了身練功服去舞蹈房跳舞。
剛學芭蕾時,她還很小,練軟度的基訓課上,肌肉韌帶撕裂帶來尖銳的痛楚,歇斯底裡的哭喊充斥整個舞蹈教室。
芭蕾成了她童年的噩夢。
可每當要放棄的念頭産生,尤蓁葉臉上依舊是溫柔又強硬的堅定,她隻會笑着抹掉她眼角的淚水,告訴她别放棄。不容置喙的态度,讓季郁放棄了反抗,也為了收獲那順從背後,滿意的微笑與誇贊。
誰知道她後面竟然在這種自虐般的練習中,喜歡上了這項舞蹈。
芭蕾是完美的藝術。
舞者窮極一生去不斷追求完美,她們一點點接近完美,卻無法達到完美。
尋求完美,是一份純粹的野心和追求。
像散發誘人香味的花朵,有着令人難以抗拒的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