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裡極其不齒地想,有什麼好哭的?尤蓁葉說什麼重話了嗎?她什麼時候這麼脆弱了?
上次理直氣壯抵抗找老師的底氣不複存在,她搖搖頭,“我已經買了課外練習冊,我們老師說——”
話音戛然而止,尤蓁葉看過來,“說什麼?”
老師見班級同學們跟霜打的茄子一樣,安慰他們說這次的考試沒什麼參考價值,高考考綱的内容不會這麼變态,不用太放在心上。
“沒什麼。”季郁道。
說再多都是借口,都已經這樣了,再蒙一層遮羞布,沒有任何必要。
“媽媽知道你心裡有數,我的女兒是最棒的,”尤蓁葉看着緊抿雙唇的女兒,摸摸她的腦袋,“不要讓我們失望。”
你還是罵我一頓吧。
季郁拿着手機出門的時候,如是想。
“這麼晚了,你去哪裡?”尤蓁葉從沙發上起身,追到大廳門口。
“去外面走走。”
季郁揚了揚手機,語氣對陌生人一般冷淡,“你不放心可以看定位器。”
尤蓁葉腳步一頓,靠在牆上,怔愣良久。
零點半,夜裡寒意料峭。
尤蓁葉卧室内,上演着尤為諷刺的一幕。
手機屏幕亮了許久,她正坐在桌邊,窺探着定位軟件上的行蹤軌迹,目光渙散,若有所思。
“還不睡嗎?”季新南醒酒後,洗漱完就休息,睡到一半翻身,發現身側空蕩蕩一片。他睜眼醒來,見桌邊亮着微弱的熒光,妻子在夜裡枯坐。
“她在外邊晃這麼久做什麼?”尤蓁葉把手機扔給季新南。
全家人都知曉定位器的存在,且沒有異議,尤蓁葉開誠布公地說過,此舉是出于安全考量。季新南看了眼地圖上移動的坐标點,季郁正圍着家繞圈呢。
他笑起來,“女兒這麼讓人放心,不會大晚上亂跑的,她想在外面走,就讓她走。你放寬心,早點睡。”
“你知道什麼!她這次考了第九名,心情不好。”尤蓁葉惱道:“都快在外邊走一個小時了,也不嫌冷,你下樓拿件外套給她。”
季新南那會兒醉意正濃,自然錯過客廳發生的一切。
聽見妻子的話,他道:“小郁和你一樣,對自己要求高。”
準備去給女兒拿件外套時,藍色的坐标點移動到了花房的位置,之後停留在那裡沒動靜了。
“看來不用了,孩子知道冷了。”季新南把手機還給尤蓁葉,“她去了你的花房。”
季郁的确冷得不行。
起初還感到爽快、透氣,聽歌繞了近一小時後,身體這個靈敏的溫感器很快發出低溫信号。意識到冷的時候,她不知維持抱胳膊的姿勢身體哆嗦着多久了,鼻子被風吹得通紅,失去知覺。
不遠處就是尤蓁葉的花房,她加快步伐,按了指紋解開門鎖,進到裡面去。
恒溫的花房常年維持在适宜郁金香生長的二十度,溫差變化的緣故,從十來度的戶外進來,季郁竟覺裡頭溫暖如春。
花房邊上有布藝沙發和茶桌,季郁躺在沙發上,裹着小毯子,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本九月份的時尚雜志。封面人物是黎嶼,帶着标志性的甜美笑容,視線敏銳地捕捉鏡頭,仿若在對着她笑。
季郁浏覽目錄,翻到那篇标題叫《立體多面》的人物訪談文章。
長篇文字裡穿插放了許多張照片,她漫不經心地掃看文字,認真地欣賞美照。黎嶼上身的幾套服飾全是Tulipe的新品,代言人和品牌調性極其适配,相得益彰。
文章探讨的内容主要是黎嶼從愛豆轉型演員的經曆和心态變化,聊到在女團當愛豆期間的一場出圈演唱會solo直拍,她直言在那場舞台加入許多自己構思和想法,從編舞、表演形式、唱腔再到妝造服飾等等。
最後履行代言人的職責,極其負責任地提了一嘴,“Tulipe的衣服和我的歌的舞台風格十分搭配,當然是我的首選了!”
季郁垂眼,看向身上這件和雜質圖上同款的針織上衣,陷入沉思。
平時在學校穿校服,周末不常出門,衣帽間裡有許多一次都沒穿過的衣服,全是尤蓁葉帶回家的,每件衣服上都帶着屬于她名字的标志。
俗氣地講,Tulipe是母親對她愛意的結晶,想到這兒,她便無比感動和幸福。
她的人生,是令人羨慕的吧。
家境優渥,父母恩愛,對她疼愛有加。
幼時的她,小小的世界裡,媽媽占據了絕無僅有的位置。尤蓁葉雖對孩子高标準高要求,但隻要季郁做到了,便從不吝啬自己的贊揚和獎勵,而季郁,從不辜負尤蓁葉的期待。
這座花房盛放着美麗的郁金香。園藝師輸送肥沃土壤到這裡,培育各式的新型品種,澆灌植物生長所需的營養液,噴灑消滅細菌和病蟲的藥水,拔除雜草...最後,郁金香們生長得亭亭玉立,鮮妍奪目。
季郁曾一度認為,自己如同這郁金香一般,被尤蓁葉觀賞時滿意有加的目光滋養着。
如今卻不這麼認為了。
她和尤蓁葉分明是共生在同一片花圃的葉和花,所有輸送到花瓣的養料水分,都先經過了根莖和葉脈。
是尤蓁葉塑造了她。
她是尤蓁葉塑造的另一個自己。
淩晨一點,尤蓁葉看着癱瘓不動的坐标,心中犯嘀咕。
她披上外套起身,“小郁不會在那裡睡着了吧?我去看看。”
妻子不肯睡,季新南陪他醒着,見狀,也穿上外衣跟着一起出去。
夫妻倆穿過昏黑的花園,看見玻璃花房内亮着的小燈,兩人對視一眼,輕聲進到裡面。沙發上,女孩枕着靠枕安靜地熟睡着。
尤蓁葉撿起地上掉落的雜質,合上放茶桌上,而後坐到沙發邊,細細端詳女兒的睡容。她歎了口氣,替女兒把散在臉頰的碎發撂到耳後,把毯子掖到她手臂和身體的夾縫裡,下意識攬住女兒的手臂要抱起她。
手上沉甸甸的重量讓她動作一頓,愣了幾秒,茫然地笑了笑,“我已經抱不動孩子了。”
“我來吧。”季新南走到沙發邊。
尤蓁葉起身給他讓空間,季新南一把抱起女兒,毯子一角垂落在季郁腿邊,她上前撈起,蓋子在女兒身上。
她推開玻璃門,讓季新南先出去,自己緊随其後。
兩道晃動的人影行走在小徑上,尤蓁葉望着前方的即将走進光亮裡的背影,微微失神。
孩子穩穩當當地在丈夫懷裡,可她的心,卻好似空了一塊,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