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郁做了一個夢。
她孤身一人騎馬疾馳,但馬失前蹄,瞬間發狂,她的手掌死死握住缰繩直至勒出血痕,松手那一刻,人狠狠摔跌在黃土彌漫的沙場。
身後驅使戰車穿戴盔甲的士兵氣勢洶湧,距離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她全身散架般疼痛,在原地動彈不得,一切都那麼無能為力。
眼看着車輪滾滾而來,變成近在咫尺的巨輪,殘酷兇狠地從臉上傾軋而過。
夢裡無聲的痛苦叫聲戛然而止,倏地睜眼,驚吓出一身冷汗。
她坐起來,劇烈喘氣。
擡眼向四周張望,驚覺自己坐在高考的考場上,手上殘留的血迹蹭髒了寫了一半的答題卷面,她驚慌失措地舉手,幾乎是哭着問監考老師該怎麼辦。
監考老師面無表情地給她換了張新的,她擡頭看了眼時間,頓感天要塌下來了。
怎麼辦,隻剩不到半小時。
她呼吸急促,但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奈何全身冷汗直冒,抓起2B鉛筆手指顫抖地塗完選擇題,又再擡眼看教室前的時鐘,心髒急速狂飙就要跳出胸腔。
快寫!速度再快點!
她翻開試題卷的第一道大題,救命,為什麼第一道題目她就看不懂?
怎麼可能?怎麼會這樣?大腦仿佛要爆炸,她難以置信,第一道大題就把她卡住了,後面還有好幾道,她怎麼可能寫得完?
如果數學考砸了,還有什麼繼續考的必要嗎?
她的高考好像真的要因為這場考試毀于一旦了,她的人生也要完蛋了!
她的四肢和軀幹在劇烈顫抖起伏着,在近乎快要休克的前一秒,她真正意義上的醒過來了。
醒來後的季郁全身汗涔涔的,像幹涸池塘的一條魚兒,無力又竭力呼吸着。她坐在床頭,腦子裡不斷回閃着剛才光怪陸離的夢,向來直挺的脊背彎下來,羸弱的肩膀和手臂無力地垂在身側。
如果現在有鏡子,大概能看到一個長發淩亂、面無血色的狼狽女生。疲勞焦慮令她陷入夜夜失眠的死循環,原來那雙最具光彩的琥珀色眼眸,變得如此無神,眼白布滿血絲。
這是一個噩兆,不是麼?
創新月月考後,她便開始與失眠和焦慮作困獸之鬥,最後悲慘地發覺,本該凝神的注意力随時瀕臨渙散。
僅剩不多的鬥志用在此處做抗争,勢必在另一個戰場變得頹勢。
屋漏偏逢連夜雨,為了不讓大家寒假放松警惕,景一新學期報道之前,有個開學考。而開學考前幾天,季郁終日惶惶不安。整個寒假什麼書都沒讀進去,她簡直要瘋了,完全不敢去參加這場開學考。
這個冬天很冷。
開學考前夕,季郁沖了個冷水澡,穿着單薄的睡裙,把房間的空調開到16°,桌上攤開着筆記本,睜着眼睛在桌前枯坐了一個晚上。
心裡如同被鑿了個冰窟,血脈的熱血似乎停止流動,她全身打哆嗦,臉上毫無血色,雙唇煞白。
期間,腦子裡反複思索着兩件事,逃過這場開學考會怎麼樣?天亮後又該怎麼開口說不去?
她選擇了這種玉石俱焚的做法。
迷茫的悲傷如潮汐般周而複始,她随着潮起被拍上沙灘,又随着退潮被卷入大海,湧起又退卻的波浪裹挾着她,起起伏伏,反反複複。
漫漫長夜,她落下了自責而羞愧的眼淚。
因為羞恥心,因為不光彩,因為很丢臉,她是懦夫,是逃兵,天亮後,還要做個拙劣的撒謊精。
臨近要起床的前一個小時,她打開房間的空調暖氣,爬進被窩。
“小郁怎麼還不下來?”吃早飯時,尤蓁葉看了眼手上的腕表。
吳阿姨正在盛稀飯,立刻道:“我上樓叫一下她。”
“不用,我去喊她。”尤蓁葉放下湯匙,從椅子上起身。
房門叩了兩聲,沒有回應,尤蓁葉直接推門進去,看見床上隆起的一團被子,随即道:“怎麼還不起床?忘了今天要去開學考了嗎?”
季郁揪着被子,在被窩裡蜷縮着,全身瑟瑟發抖,聲音微弱:“媽媽我不舒服。”
說這話的時候,她已經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被凍得心裡發虛還是扯謊的心虛了。
尤蓁葉聞言,擔憂地将手貼在她額頭上,“有點低燒的樣子。”
她去拿了個溫度計,測出來38°,于是給季郁吃了退燒藥,貼上退燒貼,照料完女兒後,她又看了眼時間,問:“今天的開學考,能堅持去嗎?”
季郁握拳的指甲陷入肉裡,刹那間,心更涼了一截,覺得自己既可笑又可悲。自虐折騰一番過後,尤蓁葉還是對這場狗屁考試在意得要命。
從小到大,因為尤蓁葉的在乎,很多事情季郁也要看得很重。
比如她可能這輩子都用不上幾次的法語。
十天前,她和尤蓁葉開誠布公地表明自己學業緊張,不想再上法語課了。
尤蓁葉淡淡看了她一眼,“每周兩節課的時間,應該并不會占用你太多時間,怎麼分配時間和效率,才是你該解決的問題,而不是把問題本身解決了。”
“媽媽,”季郁帶着不被理解的悲傷神情看向尤蓁葉,“你根本不知道我們有多少的課業壓力,想要考好不是那麼輕松簡單的,我要花很多時間和精力去不斷地寫作業和複習。”
偶爾,也渴望得到一絲喘息。
尤蓁葉輕輕皺眉,“你也不是二十四小時都要投入學習。學語言是長期的,假期每周兩節課,平時每周一節課,每節課一半時間上課,一半時間和老師閑聊,這和放松什麼區别呢?你不也差不多每天會去舞蹈房跳跳舞什麼的,這些都是調節和放松呀。”
季郁心裡冷笑,可你隔三差五就來考察我的語言學習情況,哪個地球人會覺得這是放松?
“那我不跳了,不浪費時間了,”她摳着手指頭,有些不安,但還是咬牙說出了心裡話,“我其實一點兒都不想學法語。”
甚至,覺得有點惡心。
季郁很抱歉地和法語老師說可以幫她問問有沒有想學法語的朋友,法語老師很是理解地說她看出她對法語不感興趣了。
總而言之,那場“談判”,以“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方式告終。她放棄練舞的時間,也不上法語課。
......
“我沒有力氣了。”季郁閉着眼睛,虛弱道。
“那就别去了。”季新南心疼地看着女兒。
尤蓁葉沉默好一會兒,摸了下她的頭,“要不要去醫院看看?”
“不要。”季郁出聲拒絕,“我在家休息一下就好。”
萬一醫生看出她是被凍出的低燒呢?要怎麼解釋開着暖氣的房裡還會被凍到這件離奇的事呢?心虛的人生怕露出半點馬腳。撒一個謊已經夠丢臉了,她不想繼續用無數個謊言去圓謊。
尤蓁葉遲疑一會兒,“那你有事給我打電話。”
出發上班前,夫妻兩不放心,叮囑吳阿姨好幾遍,讓她要喊季郁吃早飯,要給她測溫度,給她吃藥。
季郁壓根沒睡着,翹課和翹考試的緊張感完全不是一個層級的,精神如一根擰緊的發條,始終緊繃着,但身體的疲憊和生病的難受又讓她迷迷糊糊的。
十點左右,吳阿姨來給她測了次溫度。
“要不要吃早飯啊?”吳阿姨問。
不管吳阿姨是出于關心還是交差,季郁反正睡不着,配合她說了句要吃。起床洗漱,對着洗手台的鏡子梳頭發時,梳下來一大把掉發。
今天的早餐是清粥和小菜,一口下去,食道泛酸,咽進去的食物仿若要随着胃酸倒流,她有股想嘔吐的沖動,感到自己的腦子也像這些濃稠的漿糊,糊作一團。
硬塞了半碗粥,她回房間躺着,被子重如石塊,牢牢地覆蓋在她身上。
房間窗簾擋住陽光,卻仍有一縷從沒合緊的縫隙中鑽進來,粉塵顆粒在那束金色的晨光裡飛揚。現在是幾點?上午的語文考試快結束了吧。
沒由來的不安潛入心底,半滿的胃裡,一艘沉船在颠簸起伏。
惡心的感覺翻湧上來,她想吐。
她掀開被子下床,沖進洗手間,把胃裡的東西一股腦兒地全部吐了出來。
午飯也這樣,混着灌進去的藥水,一同被沖進了馬桶。
遮光窗簾緊閉的房間裡,亮了一小盞台燈,桌面上堆疊着從高一到現在寫過的作業卷。
一張紙,不管是揉成一團丢進垃圾桶、撕成四分五裂的碎片撒向天空,又或者在熊熊燃燒徹底化作灰燼,需要多久?兩秒?五秒?八秒?可她、學校裡的所有人,在這一張張紙上花費了不知道多少個小時的時間。
她抱着那堆卷子去了花園,一處空地上擺放着一口陶瓷缸,缸裡有水。她按下打火機,一簇火苗點燃了陳舊泛黃的紙張。
一張張寫得滿滿當當的紙張,将她的青春圍困在黑色字符造就的藩籬裡,堆成一座供人朝聖的祭壇。閃爍的火焰将這座祭壇焚燒,雪片般的紙張在烈火中化作灰燼,漂浮在陶瓷缸裡。季郁像個異教徒,旁觀者另類的祭祀,神情沉靜肅穆。
煙霧驚動了花園的報警器,吳阿姨拿着消防栓火急火燎沖過來時,看見陶瓷缸周邊的殘局,怔愣幾秒,松了口氣。
季郁有些抱歉,“我剛才在燒東西。”
吳阿姨心有餘悸地開口,“下次要處理東西找我呀,這樣太危險了。”
午後,季郁渾渾噩噩地睡了一個小時。
吳阿姨來給她量體溫時,發現她臉色紅得吓人,後背被汗濕透了,溫度計一量,吳阿姨手一抖,都燒到四十度了。
她二話沒說,打電話叫方潔開車送她們去了醫院。
急性胃腸炎伴高燒,要挂點滴,在醫院觀察。
季郁醒來第一眼,看見的是床邊的季新南,她下意識越過他的肩膀往後看,卻沒看見身後有人。
看出女兒在找誰,季新南開口:“你媽媽有事,沒辦法趕過來。”
季郁記得,小時候生病住院,媽媽不管在忙什麼,隻要在國内,一定會第一時間出現,陪在她身邊的,真的隻是因為有事趕不過來嗎?還是因為不那麼想看見她?
翌日上午季郁才見到尤蓁葉,媽媽問她還有沒有哪裡不舒服,季郁說自己頭疼,尤蓁葉替她按摩了十分鐘,用舒适宜的力度按壓着她的太陽穴周邊,季郁的頭沒那麼痛了,心裡卻像被人捏着一樣,又有點難受了。
好奇怪的氛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