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翻開另一張卡片。
那是折疊的立體賀卡,一翻開,一個折紙唱片機出現在眼前。季郁并未預料到,那是一張留聲卡片,猝不及防間,時彗清晰明亮的聲音出現,“霸道示愛”的發言在安靜的教室裡驟然響起——
“季小郁,聽好咯!天塌下來你也是我心裡最棒的妞!”
死寂的半秒鐘過後,檢測到聲源的同學們一窩蜂地投來注目禮,随即班級爆發出一陣狂笑。
季郁前一刻還在感動中,轉瞬間,社死地在桌上埋頭,直想找個地縫鑽進去。時彗不止錄了一遍,在第二遍的“季小郁”三個字響起的第一時間,季郁迅疾地合上了卡片。
她捂着臉,瘦削的肩膀輕輕聳動,又是哭又是笑的。
在稀稀拉拉的笑聲餘韻裡,季郁揉了揉太陽穴,走出教室。
她去洗手間洗了把臉,回去的路上,孟彷舟迎面朝她走來。
他雙手插在校服衣兜裡,歪着腦袋,目光探尋着她垂下的臉,得出結論:“哭了。”
什麼人啊?
這需要特意說出來嗎?
季郁仰起脖子,扯着唇角笑了下,嘴硬:“哪有?”
“别笑了,特别假。”孟彷舟說。
季郁努努鼻子,白了他一眼,沒什麼殺傷力。
“你确定要這樣回去嗎?”女生眼裡露出“我這樣怎麼了”的有力質詢,孟彷舟幾不可察地歎了聲氣,“眼睛紅得跟兔子一樣。”
季郁下意識摸向口袋,沒摸到小鏡子。
“處理一下吧。”孟彷舟往前走了幾步,回頭見季郁還在原地,無奈地撓撓後頸,折返到她身旁,“怎麼不走?”
“真的很紅?”季郁摸着下眼睑,剛才她在洗手間照鏡子,看着還好啊。
孟彷舟假裝細細端詳,正經道:“嗯,還有點腫。”
季郁立刻道:“走。”
形象還是很重要的,季郁也是個愛臭美的女孩。她擡腿往前走,孟彷舟在她身後輕笑一聲,跟上去。
孟彷舟在食堂的奶茶店買了杯熱奶茶,給她熱敷眼睛。
“要不要去實驗樓頂樓走走?”季郁問。
“你确定?”孟彷舟擡眉。
現在去實驗樓,就是吹冷風,頂樓的走廊風更大。
季郁以為他不情願,“那...要不然就算——”
“你等會兒!”孟彷舟突然跑開。
季郁看着他跑進小賣部,在店裡拿了兩樣東西結賬,搗鼓了一小會兒,揣進衣兜裡,而後又小跑回來。對上她的眼睛,男生眼眸透亮,隐隐含着笑意,随即彎起唇角,露出潔白的牙齒。
“走吧。”他說。
兩人一口氣爬了六樓,季郁整個寒假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活動空間僅限家裡,缺乏運動的後果就是爬個樓梯都喘。反觀孟彷舟,氣定神閑地站着,悠悠看她喘大氣。
“得鍛煉了,季郁同學。”孟彷舟說。
季郁又長喘了一口氣,“放心吧孟同學,我會好好上體育課的。”
他說:“這學期是選修。”
季郁點頭,“我知道,你選什麼?”
“籃球,”孟彷舟看她,“你呢?”
“籃球課很熱門,得拼手速,”季郁翻過幾篇非官Q上學姐學長寫給大家的體育選修搶課經驗貼,難搶榜前列必有籃球的一席之地,“今年學校開了網球課,我報這個。”
孟彷舟說:“這也很搶手。”
新學期一來,班裡同學就在讨論體育選修,唐淩穎和阮知汝都說想選網球。
“看運氣了。”季郁用奶茶杯貼在眼皮上。
兩人走到欄杆邊,往下看是空蕩蕩的操場,
“站得高就是看得遠,什麼東西都變小了。”季郁低聲道。
“是不是在某個瞬間,突然發現世界真的就像個放大的微縮模型。”孟彷舟看她一眼,繼續道:“小學不都有科學課,課上做做實驗,還挺好玩的。忘記是幾年級了,那會兒科學老師和我們說假期有個比賽——”
“‘我愛祖國海疆’模型比賽?”季郁一下子想起來。
孟彷舟應了一聲,“你也報過?”
“不是我,是時彗,她做建築模型。”時彗小學參加過這個比賽,那段時間天天回家撕手上粘的502膠水,好幾回撕到皮,疼得嗷嗷叫。好在季郁對此印象頗為深刻,“你是航模組的吧。”
孟彷舟點頭,“但我們拼模型是和建模組共用一個實驗教室,拼完在教室等老師回來,帶我們去航模訓練池測試。幹等着坐不住,就跑去看建模組拼的房子。建築被縮小了,看着很奇妙,但那時候我始終覺得就隻是個模型而已,直到我第一次在飛機上看見地面的景色,才覺得,視野足夠高遠,曾經擋在我們眼前的龐然大物都變得渺小。”
季郁默然片刻,“神舟飛船的宇航員們在太空這個視角看見的地球,就是藍色球形,很神奇。”
那是比他們在實驗樓六樓俯瞰操場時的視線距離還要遙遠的地方,他們所栖居的龐大廣闊的世界,不過就是一個蔚藍色的小水球。
“但不是每個人都能抵達太空,邁一個腳步的就能輕而易舉跨過我們所在的這個藍色小球。”
“至少你看到了,不是麼?這給我們提供了一個更廣闊的視點和思維方式,”孟彷舟說:“用更寬廣的角度去看待結果,直面現實的反饋,然後把它們抛得遠遠的,别讓這些東西擋在你眼前,占據所有的視野。”
季郁眨眨眼,安靜地看着無人的跑道。
“問你個問題,”她開口。
孟彷舟沒說話,用眼神示意她繼續說。
“你有沒有産生過一種不敢停下來的感覺,對不敢停下來的生活産生恐懼。别人誇你的時候,會頭皮發麻,明明心裡覺得自己名不副實,卻默默地把那些話記在心裡,化作投射在自我身上的期待,不敢搞砸一切。搞砸了會難堪,會崩潰,會破防,會埋怨自己不夠努力,不夠好。”
聽完她的話,孟彷舟很複雜地看了她一眼,“外界的期待和你自己的期待,你分得清嗎?”
季郁遲疑不決,眉頭蹙起,臉上浮現困惑的神情。
“對你施壓最狠的,是你自己吧。”孟彷舟很不客氣地指出了這點,“人累了就要休息,為什麼不能停下來休息一會兒?”
“你是不是覺得我庸人自擾,想太多了?”季郁握在奶茶手不知覺按下去,杯身往裡輕微凹陷。
“對啊,”孟彷舟語氣漫不經心,“成績好,長得好,家世好,活得這麼累幹嘛?”
别人這樣說她就算了,他這樣随随便便就順着她剛才那句話這樣說她,季郁心裡冒出難以形容的惱意,“你怎麼——”
沒等她講完,孟彷舟笑了笑,“但是想太多又有什麼錯呢?人又不是單細胞生物,你爸媽對你的要求應該隻高不低,你有壓力很正常。”
“不是所有的問題都要歸因到自己身上,”孟彷舟眉目沉靜,注視着她,緩緩道:“季郁,你試試,對自己寬容點。”
季郁渾身一僵,像被人點穴了一樣,定定地站着不動。
她抿唇,垂眸默然許久。
“現在,我回答一下你剛才的問題。”孟彷舟說。
“不管别人怎麼誇我貶我,我聽聽就過了,我自己什麼樣我很清楚。我不需要滿足誰對我過高的期待,我是人,不是神,沒辦法事事周全,完美無瑕。”
“什麼都想做好,就容易什麼都做不好,所以我不浪費時間糾結猶豫,盡早做取舍。競賽路上,我直視自己失敗跌倒的狼狽模樣,摔幾下怎麼了?這怎麼能怪自己呢?誰還沒摔過幾跤呢?爬起來就能繼續奔跑。”
“疲憊受傷這些不算多可怕的事,”孟彷舟意有所指,“最可怕的是消磨志氣和信心。一時半會很難做到,但你以後下意識責怪自己的時候,你再多想一步,告訴自己,不是什麼都是你的問題。”
季郁放空了一會兒,心道和人多交流還是有點用的。林綠宜和孟彷舟輪番上陣,混沌的大腦被各路支流彙入的清泉稀釋,思維的角度一旦不那麼偏執,心靈也能更加開闊些。
她點點頭,“嗯,好心态決定女人的一生。”說完自己笑起來,“謝謝孟同學的心靈按摩。”
孟彷舟輕笑,不自覺擡起手,就要往她頭上摸,在接收到季郁詫異的目光,手頓時停住,拐了個彎摸了下杯身,奶茶已經涼了。
他從衣兜裡拿了兩個充電式的暖手寶出來,塞到季郁手心裡。
季郁挑眉,直勾勾地盯着他。
孟彷舟被盯得臉色不自然,扭開頭,耳根泛起薄紅。
“不是說,你們女生冬天容易手冷嗎?樓上風大,你拿着暖暖。”
“哦。”季郁拖着尾音,唇角翹起,慢悠悠地點了兩下頭,“謝謝啊。”
她握着暖手寶,問:“那再待一會兒,好不好?”
“你不冷嗎?”孟彷舟看她鼻子紅彤彤一片。
季郁故作驚訝,“你想回班級啦?”
“……”
孟彷舟幹脆道:“不想。”
“哦,我也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