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我這般想的時候，你愛我的事實又像空氣一般充斥在各個角落。每年生日親手設計的獨一無二的漂亮衣裙，平常日子也能擁有的花樣驚喜，忙裡偷閑擠出來的陪伴，都是那麼珍貴又甜蜜。這樣的幸福讓人沉醉，無法自拔，我很貪心，想要努力得到更多的蜜糖。

可我始終忘不了那些微博，幸福的同時，也在患得患失。于是我告訴自己，要表現得更好一點，聽話、省心、做好一切，不要成為拖累你人生的絆腳石。或許這樣，能稍微消弭一點生育對你造成的不可逆的創傷。或許這樣，你就會稍微喜歡這個孩子一點。或許這樣，即便你當初後悔生下孩子，也能不後悔成為季郁的媽媽。

媽媽，你不知道我有多愛你。

我對你的愛，是崇拜，是仰慕。你是我人生路上一座偉大的神像，一座高不可攀的山，是我想成為的女性的樣子。我很慶幸，自小便遇見你這樣的楷模，在成為你的過程中，我不斷學習、模仿着你，希冀着能得到你真心實意的認可。

還沒成為媽媽之前的尤蓁葉，是怎樣的呢？

我試着通過各種途徑，拼湊出一個過去的你。從你和我講晚安故事時随意提起的隻言片語，舊照片中面龐青澀的時髦女郎，過往設計大賽的新聞報道中自信飛揚的優秀設計師，将比賽赢得的第一桶金捐贈給公益項目的愛心青年，在訪談中講述自己如何一步步白手起家成立品牌的獨立女強人......

這樣的媽媽，像顆耀眼的鑽石，而我，也不能成為你的污點。“要做讓媽媽驕傲的女兒”這樣的念頭盤踞在心間，我好像沒有一刻能松懈下來。我怕你們大把大把資源往我身上砸，我還是個不成器的小孩，我怕自己不争氣，讓你們臉上無光。

媽媽，你知道嗎？我像個神經病一樣，總是因為很多亂七八糟事情而掙紮痛苦，明明那些事情是我自己要做的，可我總是抓狂，内心埋怨自己，為什麼不能做到最好......媽媽，我也不明白，我為什麼會這樣。

很多事情看似主動權在我手上，但其實我是一直在被迫着往前走，分不清榮耀和虛榮心、分不清自我期待和外部期待，分不清令我感到疲憊和厭倦的究竟是什麼？想擺爛的時候，我發現自己不能，被架在一個稍有不慎隻能下墜的位置，是沒有向下的自由。

媽媽，你也會有這樣迷茫困頓的時候嗎？

我從不敢和你坦言這些脆弱，我怕迎接我的是新的鞭策，因為你的口中是絕對說不出那句“這樣已經很棒了”的安慰話。像你這樣高标準高執行力甚至強勢的人，能理解我為什麼跨不過去那點“區區小事”嗎？

就像我明明很怕痛，你逼着我去學芭蕾，你說其他小朋友難道不痛嗎？被學業壓着，累得跟狗一樣，你還要在周末給我安排一些雞肋的課程，你說那是受益的技能。我想和朋友出去放肆吃喝玩樂，你掐着點讓我飯點回家，你說怕我亂吃東西，你說為了我的安全。每堂課每次考試我都認真對待，可考了第一你還是能挑刺，你說人要止于至善......我從這些事情裡得出經驗，和你倒苦水是沒用的，久而久之，我也懶得說了。

或許是觸底反彈吧，我開始試着和你說“不”，對你的要求進行考量，然後說不，對你的期待進行辨析，然後說不。現在的我，你說任性也好，自我也罷，我隻想以自己的感受為主。在一步步“挑戰你的底線”的過程裡，我發現我對媽媽你的認知，也帶着過往的偏見，認為你固執、說一不二、不會輕易改變自己的想法。可其實很多事情，也不是不能和你商量的。

我在慢慢學着将自己和你的課題分離。我們隻是帶着“母親”和“女兒”的身份，經曆我們的人生而已。我無法成為你完全滿意、挑不出一絲差錯的女兒，也不期待你做一個完美的媽媽，同樣的，你也不必逼着自己做一個完美媽媽。“媽媽”的身份不是鐐铐，你可以控制不住情緒，可以向我暴露你的脆弱，可以懶得管我，可以做你自己。而我，不想隻當被呵護的對象，我也想成為擁抱媽媽傷口的存在。

你不滿意丢掉的那些作品，在我看來，已經超級棒了，我不舍得讓讓你的心血待在垃圾桶。你是個擁有魔法的設計師，是女孩的“仙女教母”，也是我最棒的媽媽。

我長大了，在你悉心栽培下，我會對自己的人生負責，請對我多放點心。

媽媽，未來人生的不同階段，我們一起進步與成長吧，。

愛你的女兒。

…

眼淚還是如初看這封信時那樣，從眼眶滾落下來。

要不是這封信，尤蓁葉早就忘了自己曾經有過這麼一個微博賬号。

生完女兒，産後抑郁無處宣洩，她每天幾乎是以淚洗面。月嫂和阿姨何其無辜，她不能沖人家随意撒氣，除了對着丈夫發脾氣外，也隻能把微博當做情緒垃圾桶。

登錄上去後，裡頭零零碎碎的言論，無非是對生育的痛恨——

“後悔生孩子”

“早知道會像這樣，當時意外懷孕打掉就好了”

“每天就會哭，雞飛狗跳的，在家什麼事都辦法做，煩死了！”

“救命，她拉我身上了！好髒！好惡心！”

“JXN就算半夜爬起來陪我喂奶我也想刀了他，看見他就煩”

“别哭了，我比你更想哭”

“就算花錢雇幾百個人，也還是不放心”

“不生氣不生氣自己生的”

“養小孩真是費心神，有照料小孩的時間我拿去做什麼不好”

“抱遠了還聽得見她鬼哭狼嚎，頭要爆炸了”

“好痛苦”

“為什麼總是生病，就不能讓人省點心，要瘋了”

“我難道不想當撒手掌櫃，可就是做不到啊，嘴上說懂我，懂個屁！”

“胸口疼”

“分明很可愛，但我看到那張臉就想哭”

“你為什麼要折磨我？”

......

想到季郁因為看到這些東西，一直獨自難受着，尤蓁葉心裡像有條鞭子在抽打，一抽一抽的疼。生育是女性的一道難關，可女兒卻是拯救她的天使，是她努力的動力之一。對女兒要求高，隻是明白她的上限不止于此，但沒想到，無形中給她造成那麼大的壓力。

女兒比自己想象中更堅強、心智更成熟，甚至擁有比她這個成年人還強的自愈能力，她不知是該欣慰她能走出迷霧，還是該愧疚自己在孩子成長路上的不盡職。

這是季郁第一次在外留宿，身邊沒有任何她信賴的人陪着。

但尤蓁葉明白，女兒的确長大了，需要空間和自由，年輕人自由撒歡是天性。

奈何“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而養成的警惕習慣，一時半會兒改變不了，她翻看着這封信，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放寬心。

床頭處響起消息提示音，幾乎是同一時間，她敏捷地拾起手機。

遮光簾将窗戶捂得嚴嚴實實，看不出天光的變換，女兒發來照片告訴她——

現在是日出時刻。

天空鋪滿夢幻的粉紫色朝霞，幾根熒光棒交錯在一起，噼裡啪啦炸出耀眼的火花，這是他們對初陽的迎接禮。

橘色的層次開始從海岸線呈條狀向上擴散，随着時間的流動，橘色加深，變成火紅。而後太陽緩緩探頭，純淨的金色平靜地渲染整片雲海。

視頻裡，一群少年人的驚歎聲，聒噪，雜亂，熱烈，爛漫，朝氣蓬勃，尤蓁葉從其間捕捉到女兒隐隐的笑聲，不由跟着笑起來。

笑聲停歇的下一秒，她清晰地聽見，來自季郁的聲音。

“媽媽，日出好美。”

“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