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沛立馬閃避開。
來人身形高大,帶一頂黑紗鬥笠,走路沉穩卻無聲息,腰帶上挂着一枚刻朱雀的金色令牌,随人走衣動,一把翻了過來,清清楚楚的一個“天”字刺進了小沛的眼裡。
這是天品郎君嗎?可惜三位天品郎君皆沒有畫像流傳,隻聽聞宋晰與流霜二位年紀稍小,而另一位更年長些。
不待她思量完畢,郎君便已目不斜視地掠過她,他身後還跟着一列黑衣人,其中兩人擡着一擔覆着黑布的擔架,走過小沛的時候,其中一人忽然步子不穩,一個踉跄跌到牆上,擔架被他晃得不穩,垂下一隻血痕未幹的手。
那雙手滿是傷疤,不知是剜去還是天生就沒有,隻有三根手指,每根指頭的根部皆凹陷,露出黏膩殘缺發灰的皮膚,可想而知生前受了多麼慘痛的折磨,小沛皺起眉頭,追着那隻手看。
這時,身後傳來低聲交談。
“流霜……”
“……你怎麼也幹起了運送屍體的差事?”
“莊主吩咐。”
“犯什麼錯了?水牢的?”
“逃了……又抓回來的……他盜了莊主的畫……”
話音至此不再繼續,旋即有腳步聲遠去。
流霜……
小沛猛地低頭,突然發現自己握住金線的雙手顫抖不停。
這個稱呼叫她明白過來,是誰與自己擦肩而過!
心頭幾不可察地顫栗,散發火光的前路在眼中成了龍潭虎穴。
“怎麼不走?”賀蘭宵問,卻忽地眼睫發顫,不再往前。
他的喉口被一點冰涼抵住。
“裡面裝着什麼東西?”小沛握緊簪子。
“應天時的機關室啊?”賀蘭宵解釋,紅着臉問:“你怎麼了?”
“可是機關室裡為什麼會有……”死人。
“蘭宵——人來了嗎?”
火光逼近,似是有人拿着火把緩緩走來。
賀蘭宵忙止住小沛,提聲答道:“應先生,請等一下!”
他飛快地轉過身,言辭認真的問小沛:“我賀蘭宵拿人頭擔保,你不會有事,可你若想回去,那你便往回走,剩下的事情我會幫你善後的。”
四目相對,小沛微微蹙了眉,心中掙紮不休,半晌,還是堅定地道:“去。”
*
太和殿中,大臣女眷都疏散退盡,兩位皇子亦是不能幸免,被元旭帝不容拒絕地找借口遣走了。
場中除了龍鱗衛,留下的隻有是東極天和白玉水莊的心腹,以及……一個端王世子。
“陛下,可要……”高德忠話說到一半,便見元旭帝搖了搖頭,無意遣他。
得到了上頭的意思,高德忠飛速使去幾個眼色,那邊跪在袁風言身側的宮女得令,立馬起身,邁着小步退出太和殿。
殿門被帶上,铠甲随走動發出冰冷的聲音,幾位龍陵衛走到殿門前。
元旭帝的視線掃過半阖着眼的袁風言,含着歉意道:“吾侄性情乖張,勞煩各位擔待。”
“陛下客氣了,就是來兩個端王世子,在下也不介意。”
楊渲說是不在意,還是把殿中人一一打量了過去,他轉頭便問賀逢英:“賀莊主,我記得蘭宵那小子方才還在宴上吃酒,怎麼此時說到要事反而不見了蹤影?”
賀逢英微笑道:“蘭宵年紀不大,看見宮裡的玩意兒容易好奇,方才他和我說要去擒一隻小隼……”
“夠了——”楊渲最見不得賀逢英一副文鄒鄒的模樣,立馬切入要話,“此次入東梁,你我皆帶了無數寶物。”
“可我聽聞賀莊主為了壓東極天一頭,還帶了另外的寶貝,正巧人齊了,還不拿出來給大家瞧瞧!”
賀逢英:“楊城主說笑了,我哪裡會有這種心思,隻不過覺得這則消息的主人不該隻是我一人……”
“好!賀莊主大氣,那麼有請……”
楊渲擡手示意。
賀逢英并不在乎他粗魯的動作,順勢走到殿中,恭敬地行了君臣禮,開口道:“陛下亦知曉,江湖與東梁王朝一向共成敗,共興衰,且如此和平的過了數十年,未有一處動亂,賀某亦是貪戀和平之人,也與各位一般期望天下太平,可近些日子賀某的白玉水莊動亂不斷,先是水牢被人故意打開,其中罪犯諸如修羅刀,羅雀刀皆是逃出來,為禍一方,賀某知曉亡羊補牢的道理,便派手下流霜宋晰親自剿殺,隻是不久又丢了一把鑰匙,這把鑰匙至關重要,乃是我白玉水莊樞密閣最……”
“打住——”楊渲陰冷地出聲,“賀逢英,你說了這麼多,不過是在說你白玉水莊如何時運不濟,不就是在賣慘嗎!這算什麼消息?”
“楊城主。”元旭帝适時出聲,“朕看賀莊主所言不過是鋪墊。”
楊渲嗤笑一聲,顧自坐回座位。
賀逢英:“陛下英明,在下要說的便是,盜走我白玉水莊鑰匙的賊。”他擡頭直視天子,道:“想必陛下一定聽過一則傳言,江湖中有一脈名為藏刀人的機關師。”
元旭帝:“不錯,朕的确聽過。”
賀逢英:“那想必陛下也聽過一則神算吧——”
視線彙聚在一起,異口同聲。
“誰能得到藏刀人手裡的刀,這天下就是誰的。”
賀逢英面上笑紋加深,“正是藏刀人盜走了在下的鑰匙。”
他說得輕松,可是在座各位皆被他說得一驚,登時站了起來。
“藏刀人居然活着?!我還以為是傳言!”東極天一男子吃驚道。
“是啊!都多少年了,想不到當初的胡言亂語竟是真話……”另一人道。
……
“安靜——安靜——”高德忠喊得滿頭大汗,場中紛論總算壓了下去。
元旭帝略有遲疑,問:“敢問賀莊主……藏刀人如今在何處?”
聞言,楊渲亦是隻字不語,轉了轉酒杯,放下,用銳利的眼神盯着賀逢英。
賀逢英擡頭,迎上衆人探究的目光,坦白:“死了。”
“春閣沒有手下敗将。”
咣當一聲,琉璃酒杯打碎在地,将凝重的氣氛消減了半分。
自犄角旮旯裡,有一人不虞地道:“怎麼沒有歌舞了?本世子要去找美人——”
循着聲音看去一眼,衆人便收回目光,就連角落那雙眼睛,也含着嘲笑移了方向。
眸中迷離,眼底卻清明,袁風言微晃酒杯,低頭隻見一片水波粼粼中,倒映出一雙丹鳳眼,含着輕輕淺淺的笑意,他凝視着酒面。
雨滴叮鈴落小池,上挑的眼尾逐漸拉直,眼眶變圓變大,俏皮地朝他眨了一下。
袁風言一怔,歎息一聲拿遠了,可袖子碰倒酒壺,誤讓酒香淋了滿桌,他不在乎讓衣襟沾上酒味,隻是低頭靜靜看着酒面,忽然覺得酒液倒映出的那張臉,已然陌生。
在昏黃澄澄的銅鏡,在大雨傾盆後的水窪,在死人殘肢彙成的血河肉路裡,他也曾見過自己的臉,可那張臉,卻已不知何時盈滿了笑。
耳邊響起賀逢英的聲音。
“雖然藏刀人死了,可他還有個徒弟,亦是藏刀人,因此賀某提議,王朝與江湖共同圍剿藏刀人!”
聲音回蕩在偌大的太和殿中,漾起酒液千般波瀾。
袁風言定定看向上座,視線落在賀逢英手指上的第三枚骨戒,唇角複又勾起笑意。
緩緩舉杯,隔空相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