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丁翁村、跨過黛绡河一路往南,繞過幾座塌了的石橋後,便會走入一條山麓小道,小道的盡頭是座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青山,便是洗竹山。
洗竹山沒有竹子,有的隻是一種又高又直的杉樹,這種樹往往獨木成林,三五年過後便會長得又高又直,仿佛有人拿着柴刀将它們一一修剪過一般,而這片樹林覆蓋的山區便得名洗竹山。
今夜的洗竹山烏雲蓋頂,攢了一個白日的雨傾瀉而下,雨滴連成了線,線又密密麻麻地織成了幕。
眼下,那雨幕之中正立着兩人。
一人須發盡白、吊睛尨眉,昂貴白錦制就的道袍加身,頸間是一串雲獸辟邪珠,腰間挂一枚綠玉蟬帶鈎。
閃電劃過,照亮他手中的劍,一柄在夜晚雪亮如白晝、滴水不沾的劍。
不是所有人都能用這樣的劍。
除了方外觀的觀主元漱清。
而此時此刻,他正對的窪地中立着一個瘦高的人影。
那人面相柔和無棱角,瞧着幾乎是少年模樣,身形卻已長成,單薄粗糙的黑衣裹着寬肩細腰,被雨水打濕成亮晶晶的一片。
他手中握着一把刀,一把已經生了鏽的刀。
沒有刀客會用這樣一把刀。
除了李樵。
如今那刀上滴着血,血同雨水彙在一起,在地上積出一小片紅色的水窪,水窪周圍是一片猩紅色的泥濘。
這是人的血,方外觀中門徒的血。
“元觀主,我要的東西呢?”
那刀客的聲音出人意料的低沉,低沉中又透着些沙啞,明明長了一張有些稚氣的臉,卻說着山匪惡盜的詞話。
元漱清目眦盡裂,手中長劍因真氣貫通而嗡嗡作響。
“卑劣無恥小兒,竟敢用此卑鄙手段突襲方外觀、殺我門中上下,今日就教你拿命來償!”
言罷,他怒喝一聲,手中長劍如白虹貫日、在黑暗中爆出一片刺眼的亮光來。
李樵望着那片亮光,嘴角在黑暗中勾起一絲沒有溫度的笑。
很快,但還不夠快。
雨幕被無聲地切開一道缺口,一道狹長暗淡的影子自缺口中一穿而過,雨幕随即又恢複如初。
隻要夠快、夠狠,就算是生了鏽的刀,也能一息之間取人項上人頭。
雨水仍包圍着兩人,但殺意似一條看不見的線,将那少年的刀尖同那元漱清的喉嚨緊緊連了起來,牽一發而動全身。
“藥方在哪?”
方外觀觀主元漱清,江湖榜上也是有名有姓的一方之主,如今就像一顆被人打了尖的豆苗一般躺在地上,雪白的道服早被染成了紅色。
他的喉嚨間被穿了一個大洞,嘶嘶地漏着風,鮮血順着那洞淅瀝瀝地流着,因下刀之人避開了主血脈,那血流地并不快,需得小半個時辰才會真的要了人的命。
這是将死未死之人,掙紮在泥水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元漱清張了張嘴,血水混着唾液從他的嘴角流出,卻沒有聲音發出來。
少年摩挲着刀柄,對面前的慘狀視而不見。
“喉嚨裡嗆了血,說話便有些不習慣了嗎?”
白袍染血的觀主拼勁全力擡起右手來,顫抖的劍尖在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響,随即又重重落下。
“有力氣擡胳膊,不如在這地上寫字來給我看,我是識字的。”
血污中的人不說話,隻睜着兩隻眼睛死死瞪着眼前的人。
那少年明明有着一張很年輕的臉,面對血腥與死亡時卻能無動于衷。
他直直對上元漱清的目光,輕柔地開口問道。
“藥方在哪?”
元漱清擡了擡舌頭,用盡全力想要啐出一口血沫來,可他還沒來得及最後發力,便覺得颚下一涼,一條又濕又軟的東西跌落在他胸口。
他轉動眼珠向下看去。
是他的舌頭。
刺穿下颚的刀尖像毒蛇的尖牙一般慢慢縮了回去,少年在他耳邊遺憾地歎息着。
“你這是何必呢?原本有機會說的,如今卻是想說也說不了了。你以為你不說,我便找不到了嗎?”
李樵站起身來,向着那泥濘中散落一地的銅箱子走去。
隻是他方才邁出三步,整個人卻蓦地停住,随即緩緩轉過頭來。
他身後幾丈高的崖壁上,不知何時突然出現了一頂墜着白紗的小辇,一聲若有似無的歎息聲從那紗帳中傳來的,與此同時,不沾一滴水的紗帳被輕輕掀起一個角,淩厲的掌風将雨幕推開,不等那少年有所覺察,便已無聲無息地鑽入那将死之人的命門之中。
元漱清終于不再掙紮,随着一聲沉重的落地聲,徹底與地上那灘血水融為了一體。
一道有些嘶啞地中年男子的聲音在雨幕中響起。
“空得一身取人性命的好本事,卻要淪為踐踏别人尊嚴的奸惡之人。先生這是何必呢?”
李樵擡頭望天,讓雨水洗去飛濺在臉上的血珠。
“荒郊野嶺,哪裡來的先生?”
紗簾後的聲音不急不緩地繼續說道。
“殺十人者為山長,殺百人者為先生,殺千人者為公子。看你的刀法,稱一聲先生應當不為過吧?”
年輕刀客輕哂一聲,低頭看向自己手中那把生了鏽的刀。
“月黑風高,百鬼夜行。你眼神不好,便不要出來走動了。”
紗帳微動,一雙枯敗的手将它輕輕掀起一半來,一陣刺鼻的藥味飄散進雨霧之中。
“天下第一莊出身,便是披着人皮的惡鬼,也敢自稱一聲先生。我不過一個雙目已盲之人,行個夜路而已,何必驚惶。”
雨幕中的少年這才擡起眼、向那小辇上的人望去,而那端坐于紗帳之後、隔空一掌拍死一門之主的中年男子,眼上系着一條布帶,竟真是個瞎子。
那人一身布衣、周身不見絲毫裝飾,面容因隔着雨霧而有些模糊,周身卻有種公子的氣質。
李樵目光一轉,落在對方座下那看似平平無奇的小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