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寒入春,雨點地。出春入暑,草連天。
梅雨季一過,天氣便迅速熱了起來。
村中那條泥濘的小路變得塵土飛揚,路兩旁的野草開始瘋長,整個丁翁村陷在一片深淺不一的綠色中。
不知不覺間,李樵來到果然居已經整整兩個月了。
村裡的人早已習慣了這個高高瘦瘦的身影,每日外出歸來又多了個打招呼的對象。
不僅如此,秦九葉甚至覺得,那些同她打了五六年交道的男女老少們,見到李樵時比見到她時還要熱情。
她突然有些後悔當初定下的是三月之期。
當初她定下這日子,是憑借自己多年行醫的經驗,判斷他至少要三個月才能将身上的傷養個七七八八,到時候再趕人定能斷個幹淨,她心中也能坦蕩輕快些。
可她顯然低估了對方的恢複能力。
自從開始做這偏門生意,她也醫治過不少所謂的江湖高手,譬如這個門主那個堂主的,即便隻是受些刀傷劍傷,還不得将養個十天半月?似他這般内外都傷得不輕的,沒有月餘是絕對下不了床的。
可算上昏迷不醒的那一兩日,李樵也幾乎隻在床上躺了六七天。
七天之後,他就開始在院子裡走動。又過了幾天,他就能拎着他那把鏽刀坐在院子裡幫她劈柴了。有時她和金寶在前屋藥堂忙上整天,他便能一人在院子裡從天明劈到天黑。
起先秦九葉都有些懷疑自己是否成了庸醫、診治出了岔子,可每每給他換藥、看到那些可怕的傷處的時候,她又明白自己并沒有出錯。
除去先天可能身體底子确實強健,或許還有另一種可能。
她開始不動聲色地研究起他體内的那種不知名的毒,給他煎藥時總是會悄悄變幻一下藥方,以此試探那毒的不同反應。這種試法是有些風險的,即使她手法謹慎、用量也控制地很好,但畢竟要應對的是毒不是病,一點偏差都有可能引起毒發。
所以每日給他藥後,她總會小心觀察他的反應,一旦察覺不對勁便要及時幹預。可許多日過去了,她從未見過他表現出難受的樣子,對她給的藥也從來沒有多問過一句,就像是絲毫沒有察覺那些藥的不同,也沒有因此而受過罪。
但秦九葉還是隐約覺得,她做的一切李樵都是知道的。
他知道卻沒有多說一個字,不知是默認了她的做法,還是隻是覺得眼下還不是“算賬”的合适時機。
秦九葉有些沒來由的忐忑,但又覺得自己身為一名時刻想要精進的醫者,有些事就算是要挨罵也得推進。何況對這大仇未報、又被砍成重傷的少年來說,若她能根治他體内舊毒,又何嘗不是一件好事?
想通了之後,她便不再糾結,再次投入到了果然居的建設工作中去,從初春開始,埋頭一幹就是兩個月。
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過去這大半個月,果然居的生意确實比先前好了許多。
這似乎是從李樵開始來藥堂幫忙開始的。
他在後院劈了半個月柴後,秦九葉便讓金寶教他一些基本的辨藥稱藥的方法,想着過些日子就能讓他來前店幫手了。
千百種藥材形态各異,有些長得十分相似,甯可不識也不能識錯。當初教金寶花了幾年時間才算有些成效,是以秦九葉本來沒有抱太大希望的,可李樵的表現卻遠超她的意料。金寶教過的東西他幾乎一兩遍便能記住,她有時故意出些難題他也應對自如。除了不會問診開藥,他可以算得上是果然居的第二個“金寶”了。
然後她就發現,果然居的生意突然變好了起來。不僅丁翁村的人都跑來問診,就連隔壁幾個村子的人也聚了過來,尤其是各家的姑嬸姨母,甚至上了歲數的婆婆也要拄着拐杖親自來取藥。
起先她以為自己多年來積攢下來的口碑終于開始發揮效力,果然居即将迎來輝煌時代,可她觀察了幾日後便發現,這些突然湧來的客人并不是真心來看病買藥的。
有幾日她讓李樵去後屋煎藥,來問診的人便少了許多;又有幾日她差遣李樵去村外撿柴挑水,來問診的人又少了許多。
這一來二去,她算是看明白了。
這哪裡是來她果然居看病的,分明是來看人的。
荒謬,真是荒謬。
李樵長得有多麼豐神俊朗、驚為天人嗎?秦九葉覺得并沒有。但他确實是和村子裡其他男子看起來不大一樣。
可能物以稀為貴,外來的和尚總是好念經的。
秦九葉開始反思自己的用人策略,琢磨着讓李樵幹些别的。
比如,去收賬。
她先将壓箱底的舊賬都翻了出來,一股腦地丢給他,他隻花了一日便理了個有零有整、分毫不差,秦九葉便迅速将收賬的事提上了日程。
李樵開始一邊在藥堂抓藥一邊管賬,起先隻是收回了最近幾筆,慢慢地、果然居八百年前的爛賬都教他給追了回來。不僅如此,來堂裡買藥的人幾乎再也沒有賒過賬了,就連窦五娘都沒好意思再開過口。
與其說是客人們不敢賒賬,不如說是大家不想賒賬。
他似乎天生有種讓人不忍拒絕的力量,每日紮着條粗布襜巾站在那裡,看着就同她親阿弟一般乖順,可一開口總能拿捏住人的軟處,偏偏又讓人生不起氣來。
沒有人會不喜歡這樣性子乖巧的清秀少年,除了秦九葉。
她總覺得,這人身上似乎是有哪裡看起來怪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