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意的是李樵的狀态。不論是那日他說起自己身世家仇時的表情,還是他這些日子的表現,都不像是一個大仇得報、恩怨已釋的人。他自律、嚴謹、少言,雖然乖巧卻從未松懈或越界。
這是仍有大事未了之人才會有的狀态。
對方半垂着頭站在那裡、一時無話,秦九葉深吸一口氣、闆起臉來。
“我不管你要找什麼東西、殺幾個仇人,也不管你要如何找、如何報仇,但在果然居做工的三個月間,你不可受傷、不可生病、不可自尋短見。我花了諸多心思救活你,不是為了讓你浪費這條命,而是要你遵守約定。”
這話聽着像是關心,實則又有些刻薄,言外之意是說:他答應要為她幹活三個月,若是有個三長兩短,工期自然就做不滿了,那她就賠了錢、吃了虧。
他點點頭,沒有表現出半分難過和失落。
“你放心,我有分寸。”
有分寸?有分寸還能拎着一把生鏽的刀上山,然後把自己弄了個半死不活?
秦九葉不是很相信李樵的話,隐隐覺得對方是不是憋了兩個月後,有了破釜沉舟、拼死一搏的念頭。
但她沒有表現出來,隻輕咳兩聲,将本來明日要說的話現下說了出來。
“後日的擎羊集,我本來就是想帶你去的。”
少年明顯一愣,随即又垂下頭去。
“我以為……你是要帶金寶去的。”
秦九葉有些肯定自己方才沒有看錯,他确實是聽到了她和金寶的對話。
“若隻是參與集市,我帶金寶便夠用了。但若想見些真正的好東西,還得往更深的地方走走。你好歹也算是懂些拳腳功夫的吧?我帶你去,就是為了這個。”
她開門見山的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并不是想用掌櫃的身份壓對方做事,隻是不想浪費時間。對方若是不願或是表現得十分勉強,她還有其他法子。
隻是其他辦法都不如眼下這個實惠劃算。隻要能省銀子,她有的是耐心。
見對方一直沒說話,她又抛出自己的第二招。
“作為交換條件,我可以再告訴你一件事。”
少年這才擡起頭來,但望向她的眼神沒什麼情緒、更沒什麼期待。
秦九葉放下手頭的針線和碎布,鄭重道。
“若是運氣好,我這一趟說不定可以尋到野馥子。你或許沒聽過這東西,但你隻需要知道,它可能能夠克制你體内的毒。”她說到這裡頓了一下,怕他不明白她接下來要說的話,特意提前鋪墊道,“野馥子是味很珍貴的毒物,極少數時候可以入藥,因為産出的地方不明,又少有醫典記錄,至今在藥市上也沒什麼流通,很少有藥商願意販賣,就是有也多是以假充真,很難辨别的。但你體内的毒頑固而複雜,用溫吞的法子處理怕是沒什麼效果,野馥子的藥性倒是值得一試。但你需知道,我也隻是嘗試,是否真能配出解藥,我也無法承諾于你……”
她語氣平淡地叙述着這些日子反複鑽研過後的結論,而他依舊呆呆看着她,似乎在聽、又似乎在為方才聽到的内容而出神。
秦九葉有些忐忑,但還是用自己一早準備好的詞句總結道。
“這些年我一直在研究這些稀奇古怪的藥引藥方,可惜擎羊集每年隻有一次。後日是我的好機會,也是你的好機會。”
在行醫問藥這件事上,秦九葉從不欺瞞病患。
她前面這番話說得明明白白,就差直接告訴對方:她是見他身體條件不錯又身中奇毒,可謂天時地利人和,是塊用來試藥的好料。
雖說有“死馬當活馬醫”這句話,但說到底,誰也不願當那任人擺布的俎上魚肉。尋常人就算已病入膏肓,聽了她這番話,少不得也要色變糾結一番的。
然而眼前的少年似乎關注點根本不在此處。
他先前有些麻木的眼神中隐隐透出一些光亮來,但那光亮中更多的是一些不确信和困惑。
“所以,你想為我解毒?”
秦九葉看着眼前的人,頭一回覺得對方怎麼有些木讷,愣是聽不出她話裡的重點。
“是,但是你要知道,這件事不是這麼簡單的。你可能此毒未解,又中了另一種毒,兩毒相克也是要讓人遭罪的,遭完罪不說,到頭來可能白忙活一場,若是再倒黴些你還有可能因此送命……”
但她還沒有說完,對方便已開口打斷。
“好。”
她愣住,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我說好,我願意。”少年語氣笃定而急促,像是害怕再慢一些對方便會反悔一般,“你要我做什麼,我便做什麼。”
雖說這轉折來得有些突然,但秦九葉心底仍然是高興的。
她覺得對方是真心想通這件事了,先前那些忐忑便一掃而空,她那愛算計的性子又開始作祟,不由得扒拉起算珠子來。
“除此之外,我現在同你說這些,也是要你有個思想上的準備。物以稀為貴,就算我投機取巧地壓些價錢,想求得一味野馥子也省不了銀子。我會先替你墊上,但你日後要還,一個子也不能少。”
她也不想表現得太苛刻,但言外之意還是在敲打他,要他好好做工,不要為了自己的私事耽誤了藥堂的活計,更不能三天兩頭惹麻煩。
不出她所料,少年全部點頭應下,一切都順利得令人不可思議。
你情我願,各取所需,攜手雙赢。
這等妙事,她已經很久沒有遇到過了。
秦九葉心情大好起來,手中針線走得飛快,恨不能給對方繡上幾朵花,半晌過後擡起頭來才發現,對方還站在原地沒走,她随口問道。
“還有什麼事?”
少年沉默了一會,半晌才開口問道。
“方才……阿姊為什麼要給我那半塊餅?”
秦九葉頭也沒擡,龇着牙咬斷手裡的線頭。
“我果然居雖然窮了些,但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你和金寶幹的都是一樣的活,他有的,你也有。”
“謝謝阿姊。“
少年笑了,整個人顯現出一種清純和妖冶雜糅在一起的複雜氣質來。隻是那縫衣服的女子正專心和袖口搏鬥着,壓根沒有注意到。
然而對方的聲音很快便再次響起。
“你對我的好,我都記得呢。”
秦九葉針頭一歪,險些在手指頭上紮個窟窿。
待她擡頭想要再說些什麼的時候,方才還立在屋裡的人早已不見蹤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