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陰沉,空氣沉悶。雨又要來了。
有經驗的船商與小販已提早盤點收攤,河道兩岸往來行人各個腳步匆忙。
秦九葉沿着彎彎曲曲的河道溜達着,十五兩銀子在她那破舊的小箱子裡咣當着,聲音堪比梵音仙樂。
從踏出蘇府的那一刻,她便反複說服自己已将那些尴尬和不愉快通通抛在腦後了。
她做不了“龍蛇之蟄”,可“尺蠖之屈”最是拿手。縮一縮身體、放一放尊嚴、最後再空一空腦袋,隻要最終有銀子到手了,她可以用成百上千種理由說服自己: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至于同邱家這說不清道不明的糾纏,她便更不能放在心上了。
盡管許秋遲意圖不明,她也不是沒對那纨绔存疑過,隻是她更堅信另一個事實:她隻是個加起來也沒有幾兩分量的輕骨頭,身上實在沒有多少能夠被人惦記的東西,對方充其量或許隻是對她有過一時半刻的算計和興趣罷了,再多的便有些說不過去了。
或許這便是身為小魚小蝦的好處。
大魚們的争鬥同她又有什麼關系呢?她隻需要一方有水的小池塘便能活得很好了,外面的世界縱有再多的煩惱,也并不是她這樣的人能夠承受的。
深吸一口氣,她的腳步愈發輕快了。
轉過一道彎,迎面橋上有幾個熟人相遇,當下便行禮客套寒暄起來,依稀是什麼兄什麼弟什麼問安……
秦掌櫃,這位是家兄,先過來問個安吧。
某人可怕的聲音毫無預兆地在腦海中響起,秦九葉腳步一個踉跄,差點栽倒在橋旁的石墩子上。
額角一陣抽痛,連帶着眼皮子也跳了起來,她趕緊調整一番,再次晃了晃箱子裡的銀子,聽着那沉悶有力的回響,這才慢慢恢複了平靜,随即擡腳向城南的方向走去。
九臯城中的河有寬有窄。最寬處可并列三艘大船,最窄處隻一條扁擔的寬度、成年人腿腳利落的便能縱身躍過。
即便如此,這最窄處的河上也是架了座橋的。這短短的一截石橋名叫了無橋,橋如其名,存在感很低,也不知何時架起來的,更不知何人取的名字。
此橋正架在城北與城南分界之處,好似一道界碑一般,誰人都知這九臯城中城北多權貴、城南多草莽,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就算是一河之隔也很少走動。時間久了那橋頭的石頭都有些開裂松動,途徑此處的人便更少了,一入夏兩旁的老桑樹都快遮到了橋面上,遠遠望去倒是比那了無橋更像一座橋。
秦九葉要去聽風堂尋金寶,這蘇府在城北,聽風堂在城南,一南一北走起來也是個體力活,需得好好規劃路線才不至于走了冤枉路,且不可穿行那人多眼雜的地方,免得箱子裡的東西被人盯上。
秦九葉準備踏上那了無橋的時候,便是這般想的。
濃陰下的石頭橋隐約能見坑窪和青苔,穿過這最後一道橋後再行個不到一柱香的時間,便能到守器街了。秦九葉小心瞧着腳下,三兩步就要跨過石橋。
下一刻,她隻覺得一道黑影從天而降、隻奔自己腦袋瓜子而來。她心頭一驚,下意識便護住身後的箱子,最終隻來得及向旁邊撤了半步。
嘩啦啦一陣水聲伴随着一聲驚叫,秦九葉被從天而降的一瓢河水澆了個透心涼。
她呆愣愣地立在原地許久,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她擡頭望去,隻見半個巨大的水瓢懸在半空,瓢把子上拴着根紅繩,繩的另一頭拴在那桑樹上,饒了七八圈還打了個死結。
在外行醫數年,秦九葉見過的匪夷所思之事委實不少,可今日遇上的這遭當真是前所未有。
環顧四周,了無橋兩端都不見人影,她深吸一口氣,擰幹滴水的衣擺,一邊小心查看身後藥箱,一邊想着快些離開這“大兇之地”。
罷了,許是哪家頑劣孩童做下的把戲,她隻是倒黴正巧經過、那瓢又正巧落下……
“姑娘……留步……”
秦九葉腳步一頓,緩緩轉過頭去。
身後那石頭橋面上光秃秃的,除了白日裡擺攤小販留下的幾個爛果子,一眼望去一個人影也沒有。
真是邪門了。
她搖搖頭,正要擡腳離開,那聲音又響了起來。
這一回,倒是近了不少。
“姑娘……”
秦九葉又猛地回頭。
那人說話的餘音似乎還飄蕩在空蕩蕩的青石闆上,可又分明一個人也瞧不見。
秦九葉頓時心生警惕,不由得抱緊了自己的錢箱。
冷不丁一個人影從那橋頭底下的河溝子裡爬了出來,披頭散發加上一身破麻衣,水鬼似的,好不恐怖。
秦九葉如臨大敵地連退三步,就要轉身發足狂奔之時,卻見那“水鬼”伸出一隻髒兮兮的手,緩慢而優雅地撥開那縷擋在面門正中的頭發。
半張胡子拉碴的臉露了出來,依稀是個顴骨突出、兩腮瘦削的中年男子,眼神有些渾濁,門牙也缺了一半,渾身上下萦繞着一股揮散不去的酒氣,整個人瞧着比她還要弱不禁風。
“姑娘,我叫了你許久,為何不理我?”
秦九葉咽了咽口水,不着痕迹地又退一步。
“我又不認識你,為何要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