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甩開那莫名其妙的江湖騙子,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街上人影寥落,城中雷阗大道上也不見幾個人影。
再走幾步便要踏入城南、往守器街的方向而去。秦九葉停在街口,心中卻有些猶豫。
多虧方才她下意識邁開那半步,身上的藥箱隻濕了一個角,但她卻半邊身子都淌着水。在這悶熱無風的九臯城中,即便隻穿着半身濕衣裳也夠人受的了。
此時若是去到聽風堂,少不得要聽唐慎言那貧嘴念叨許久,控訴她讓金寶留宿帶來的不便。且不說金寶身上也隻有那一套穿了兩日的破爛衣裳,就算她嘴上開了光從老唐那再讨來一套,可老唐更是邋遢,冬日裡的時候曾一個月未換過衣裳。
身為醫者,她能忍窮,唯獨忍不了邋遢。
一想到唐慎言那包了漿的袖口和沾了不知幾頓飯湯的前襟,她渾身上下的毛都要立了起來。
不成,她必須繞回果然居換身衣裳。
此時出城,今日便來不及進城了。但她也心系果然居,此去正好再給老秦捎兩副驅濕氣的藥來,免得跑船時再犯了腿疾。
果然居很少關門謝客的,不知這一天一夜沒回去,村裡的常客有沒有念起她的好?那窦五娘有沒有趁她不在讨價還價?村頭牧戶家那幾個小皮猴有沒有拉幫結夥地來藥堂偷山楂丸吃?還有李樵……
秦九葉蓦地打住了念頭。
想什麼不好?想他做什麼!
不過就是離家一日,她何必如此牽腸挂肚?掌櫃不在,人家說不定樂得清閑,用嘴送幾個順水人情,将幾個村的姑嬸婆子都哄得心花怒放,混上一天便早早收攤、洗洗睡了,壓根沒想過她的這些煩憂。
回去看看也是好的,免得“山中無秦虎,李猴稱霸王”。
秦九葉緊了緊背上的箱子,腳步匆匆地向着西葑門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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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現在已算是入夏,天黑得晚了許多,但山根底下的夜總是來得比城裡要早。秦九葉踏上回村的那條土路的時候,天邊已經徹底黑了下來。
蜿蜒的小路兩旁,日漸茂密的樹叢化作一片片黑藍色的影子,一有風吹來便緩慢地晃動着,此時若是個城裡人走這鄉間夜路,定會想起不少鬼錄怪談,将自己吓個半死。但秦九葉已走過太多遍這條路,甚至為了省一點燈油錢,連燭火也舍不得點上。
在她看來,這世間最可怕的精怪就是窮鬼了。
而她自己就是個窮鬼。
空氣中隐隐有些潮濕的土腥味,這是要下雨的前兆。入夏後的雨水不同春時那般淅瀝纏綿,往往來得又快又急,痛快下上一整晚,晨起便放晴了。
前幾日在廊子裡曬下的夏枯草還沒有收,雨小些倒也還好,若是下大了也是要受潮的。金寶守在果然居或許還能想起這樁事,但李樵到底是個新手,她并指望不上對方。
想到這裡,她步子又邁得急了些,一雙破鞋在鄉間小路上蹚出一股煙塵來。
今夜的丁翁村同往常并沒有什麼不同,依舊是那副泥濘破爛的樣子。
但今夜的果然居卻似乎格外安靜,靜得那遠處雲層中醞釀的滾滾雷聲都聽得分明。
啪嗒,啪嗒。
雨滴開始稀稀拉拉地落下,秦九葉卻在自家院門前停下了腳步。
老舊的柴門是掩上的,可門口那張破了一半的門神卻掉了下來,有些凄涼地躺在門闆前那塊石闆上。
這院門有些年頭了,門樞因為老舊而愈發脆弱,她平日裡進出這道門,開關的動作都盡量輕緩。不止是她自己,她也是這般交代金寶和李樵的。
換一對好門樞又是一筆銀子,誰弄掉了門、誰便要掏銀子。
是以即便那門闆上的門神已掉了一半,也從未徹底掉下來過。
除非最後進到這院中的人忘了她的囑托,用了比平日大得多的力氣關上的門,這門闆上的門神畫才會掉了下來。又或者……是有外人進來過。
驟雨将至,總會起風,若是風大,也有可能刮掉這輕飄飄的一張紙,要麼是這門神“大限已至”,确實該換對新的了。
秦九葉下意識地為自己眼前所見的一幕找些無關痛癢的理由。這不能怪她,怪隻怪她向來小心,是以果然居已經很久沒有出過事了。
能出什麼事呢?或許就是阿翁今早離開蘇府後順道來看她,進院時因為心急才會這般的吧。
秦九葉邊想邊伸手去摸門栓後的鐵片,方才碰到那粗糙的門闆,突然覺得手上有些黏膩感,低頭一看,隻見昏暗中指尖一點模糊的紅色。
院門沒鎖,她這一動便吱呀一聲敞開半扇。
雨水越發密集起來,片刻間已密如珠簾。
身上那半幹未幹的衣裳重新被淋得濕透,像隔着幾層布裹在身上的一層殼子,令人渾身上下的毛孔都喘不過氣來。
心頭最後那點僥幸破碎了。秦九葉咽了咽口水,擡眼望去。
破舊的門闆後,院子裡黑漆漆的,不見一個人影,死一樣的寂靜。
是山匪進了村來劫家嗎?還是在寶蜃樓的時候她惹了什麼不該惹的人、被那白家找上門來?再或者是她先前救過的什麼人出了什麼岔子……
秦九葉有點慌了,她想轉身逃跑,再大喊幾聲救命。
可這荒村野嶺的,家家戶戶本就隔得遠些,一入夜更是閉門不出,她就是叫破嗓子隻怕也沒幾個人能救她。再者說來,她這破草堂也沒什麼值錢玩意,除了她藏在竈台下的那些銀子……
她買院的銀子!
恐懼瞬間被憤怒淹沒。若是辛苦攢下的銀錢便宜了旁人,她便是拼着一口氣和對方同歸于盡、也不可能就這麼逃走。
秦九葉不知從哪裡生出一股不怕死的勁,一巴掌推開門,不管不顧地就沖進了院子。
雨越下越大,雨點子落在院中的細沙地上,砸出一個個坑窪。她望向那些坑窪中的積水,不知為何又想起那日穿過桑麻街時、匆匆瞥過的那石闆上的黑色。
雨水可以沖刷掉很多痕迹,包括紅色。
目之所及都是一片雨水砸出來的混沌,她什麼也分不出、什麼也看不清。
可下一刻擡起頭來的時候,秦九葉疾行的腳步蓦地放緩。
廊子前那根破木柱子上印着一個掌印。暗紅色的、帶血的掌印。
血迹出現在院門,她尚可以安慰自己那歹人或許沒有進到院中。如今廊前亦有痕迹,此人必定進了果然居。眼下就是不知對方是否進了屋内,又是否已經離開。
不過有血迹,說明對方或許有傷在身,她也不是全然沒有勝算。
廊子前放着一把藥鏟,秦九葉順來握在手中,走了幾步覺得不夠,又退回來撿起地上的藥簸箕擋在胸前,這才蹑手蹑腳地往她藏銀子的東屋小廚房走去。
“咔嚓”一聲閃電在身後劈下,照亮她腳下兩三步遠的地方,依稀是一排帶着水迹的腳印。
她屏着呼吸往前邁了幾步,在保持安靜和呼喚自己人之間猶豫着。